第十四章 月落(2)(1 / 3)

盧大夫隨著護士走過來。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聽診器探測著新月的心肺,一雙慈母似的眼睛注視著新月。

新月閉著眼睛,艱難地喘息。

天星和陳淑彥肅然望著盧大夫,但不敢問她,害怕聽到什麼可怕的話。

盧大夫什麼也沒說,隻是悄悄地加大了輸氧管的氣流。

“我……”新月的嘴唇張了張,伸出幹澀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點兒……水……”

陳淑彥詢問地望望盧大夫,盧大夫點了點頭。

陳淑彥把帶來的橘汁水倒在杯子裏,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邊,一口,兩口,新月貪婪地吸吮著。她並不渴,隻是心裏有一個念頭:喝水,活著……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幾點了?”她問。

“噢,五點半了。”陳淑彥湊在她耳邊說。

她又艱難地睜開眼:“天……怎麼還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師吧?天亮了他就來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努力把眼睛睜大,“告訴我……哪邊是東方?我看看……”

“這邊,窗戶這邊就是。”陳淑彥放下手裏的杯子,扶著她的頭,把她的臉朝向東方,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窗外還是黑沉沉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雪花撲打著玻璃。

新月注視著窗外,喘息著,焦躁不安:“怎麼……天還不亮?太陽……還不……出來?”

“噢,”陳淑彥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沒有太陽,別著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點點頭,閉上眼。天總會亮的,沒有太陽也會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點兒,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師了。她多想早一點兒看到他!

她喘息著,焦急地等著他。

她的眉毛動了動,嘴唇動了動。

“新月,”陳淑彥撫著她的手,“你安靜一會兒,別說話。”

新月的嘴唇還在艱難地嚅動。

陳淑彥把耳朵貼在她的嘴邊,聽到她那微弱的聲音:“我……襯衣……口袋裏……”

“嗯,嗯……”陳淑彥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顫抖著摸索,不知道那裏邊有什麼東西。

那隻手抽出來了,捏著一枚閃閃發光的校徽,白底上鑄著四個紅字:北京大學。

陳淑彥的手瑟瑟發抖,打開了校徽上的別針,把它端端正正地別在新月的胸前。隨著微弱的呼吸,校徽輕輕地起伏。

新月閉著眼睛,她在積蓄力量,心裏數著自己的呼吸,等著,盼著……

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心跳越來越緩慢,像是一條絲線般的細流,在沙漠中艱難地流淌,馬上就要幹涸了!

但那一線細流還是不肯幹涸,還沒有流盡最後一滴。她盼望的那個人還沒有到來……

陳淑彥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著手表的指針,六點零一分了,零兩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沒有到來。他的路太遠了,大遠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東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動,聲音低得幾乎難以分辨:“天……亮了嗎?”

“快了,”陳淑彥指著窗外說,“你看,有點兒亮了!”

“噢……”她驚喜地抬起睫毛,極力把眼睛睜大,看著東方,“我……怎麼……看不見?”

“新月!你……看不見?”天星慌了!

“看不見……”她大睜著眼睛,麵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哥哥……你在哪兒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兒呢,”天星驚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見……”絕望的淚水從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湧流出來,這眼睛怎麼了?再也看不見哥哥、嫂子了?看不見爸爸了?看不見媽媽的照片了?看不見楚老師了?

“楚……”她竭盡全力呼喚他,但僅僅喊出了一個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陳淑彥像突然跌入了萬丈深淵!

醫護人員緊張地搶救……

楚雁潮還在進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車的速度減慢了,拖延了他的寶貴時間,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著他呢!他讓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訴她:天亮了他就到,現在新月醒了嗎?不能讓新月失望,必須盡快地趕到她身邊!

淚水打濕了盧大夫的眼鏡,她深深地歎息著,收起了聽診器,拔下搶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愛的手,給新月闔上那張著的嘴和半睜著的眼睛,盡一個醫生的最後一項職責。

新月沒有等到她盼望的那個人,終於丟下一切,走了!對這個世界,她留戀也罷,憎恨也罷,永遠地離開了!

潔白的床單在護士的手中抖開,覆蓋上新月的身體,覆蓋上她的臉。

“新月!新月!”陳淑彥撲在床上,抱住她不能離開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經聽不見她的呼喚了!

護士拉起她,推動這張四輪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進一個叫“太平間”的地方。

“不!她沒死!她怎麼會死!”天星全身的熱血都湧到臉上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瘋狂地撲過去,把護士一把推開,撲在妹妹的身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沒有任何聲息,回答他的,隻有一片哭聲!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麼能死!你得活著啊!”

新月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永遠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鐵錘似的拳頭鋒掙作響,血紅的眼睛在冒火,他憤怒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周圍的人,他要複仇,要討還他的妹妹,卻又找不到對手!

醫生和護士都沒有阻攔他,他們眼裏也都含著淚水……

火焰熄滅了,天星無力地垂下了頭,淚水灑在妹妹的臉上!

“新月!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來,托在那兩隻強壯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終於亮了,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抖落著淩亂的雪花……

風雪卷著楚雁潮向醫院撲去!

他奔進醫院大門,奔進標著刺目的紅字的急診室,奔進新月躺著的那間觀察室……

那張病床已經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顧,不知道新月到哪裏去了,怎麼家裏的人也不在這兒?

他慌亂地退出觀察室,一個人默默攔住了他……

是盧大夫!

“盧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盧大夫的胳膊。

那雙掛著淚珠的眼睛,透過鏡片看著他,含著深深的歉意:“我……沒能為你留住她!”

“啊!——”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楚雁潮的靈魂崩潰了!

漫天飛雪,他不顧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麵前讓路,汽車在他麵前煞車,紅燈在他麵前失靈了!在他眼裏,這個世界已經一片空白,隻看見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際飄逝,他要拚盡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籠罩著“博雅”宅,森森寒氣封鎖著“博雅”宅。

上房客廳裏,安放著新月的“埋體”(遺體),她靜靜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後的“務斯裏”(洗禮),身上蒙著潔白的“臥單”,身旁掛著潔白的慢樟,上麵用阿拉伯文寫著:

沒有真主的許可,任何人也不會死亡,人的壽命是注定的。

我們都屬於真主,還要歸於真主。

麵如槁木的韓子奇夫婦守護著女兒;悲痛欲絕的天星夫婦守護著妹妹。

喪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麵前,他的眼睛定定的,聲音嘶啞地呼喚:“新月!新月……”

韓太太不安地站起來,他……他怎麼來了?

“楚老師!”陳淑彥痛哭著迎上去……

天星迎麵抱住他,號啕大哭:“您來晚了!來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癡癡地看著那潔白的布幔,急切地尋找新月!

韓太太驚惶失措,她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可不能……不能……”

她決不能允許楚雁潮再見到新月!穆斯林的“埋體”帶著神聖的信仰,她就要去見真主了,怎麼能暴露在一個異教徒麵前?

“媽!”陳淑彥苦苦地哀求婆婆,“讓他見一麵吧?見這最後一麵!最後一麵……”

天星淚如泉湧,悲憤地盯著媽媽:“人的命都沒了,您還要怎麼樣啊!……”

“主啊!”韓太太愣在那裏,現在要趕走這個人,也許辦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開了白慢,他看見新月了!

新月!這是新月嗎?是兩年前他提著行李、用英語交談著送上二十七齋的那個新月嗎?是在備齋充滿激情地和他談論事業和理想的那個新月嗎?是在未名湖畔踏著月色聽他朗誦拜倫詩篇的那個新月嗎?是在西廂房和他並肩斟酌譯文的那個新月嗎?是兩年來以頑強的毅力和病魔搏鬥、執著地追求生命的價值的那個新月嗎?是和他心心相印、永遠也不願意分開的那個新月嗎?是昨夜分別前還拉著他的手的那個新月嗎?這白布下蒙的是你嗎?新月!

他揭開“臥單”的一角,新月的遺容展現在他麵前!

新月靜靜地閉著眼睛,閉著嘴唇,潔白細潤的麵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灑利汞針劑使她保持著青春的容顏,好像她沒有死,她還活著!昨夜分別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安睡,難道現在就不會醒來了嗎?怎麼可能?

淚水滴落在新月的臉上,她沒有任何反應;他深情地呼喚著新月,她沒有任何反應:“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雙肩,搖晃著她,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新月已經離開他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楚雁潮心碎了,絕望了,瘋狂了!他不可遏製地撲上去,吻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這和著淚水的吻,是他們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後一次;是初戀的吻,也是訣別的吻!

韓太太驚呆了!她生平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打擊:一個穆斯林,怎麼能和“卡斐爾”親吻?罪過啊!她生平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愛:愛得這麼瘋,這麼狂,這麼深,這麼強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訴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

韓太太一個寒戰,她驚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撲過去,抱住這個痛不欲生的年輕人,哭著對他說:“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們的緣分……盡了!”

風在呼號,雪在狂舞……

天星和陳淑彥日夜守著妹妹。妹妹是他們心中的月亮,沒有了這月亮,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度過漫漫長夜!

韓子奇日夜守著女兒。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沒有了這明珠,還有誰能伴隨著他跋涉前麵那坎坷的路?

韓太太日夜守著五時,為了女兒,向真主祈禱。女兒年幼無知,她從小上學,沒做過禮拜,沒念過經文,她什麼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後代,是當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無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饒恕她的一切罪過,讓她的靈魂進入天園,不要把她投入火獄!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伊斯蘭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齋月的“蓋德爾”——珍貴之夜。就是在這一夜,真主將《古蘭經》從“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層天上,然後再派天使哲布萊依勒零星地啟示給先知穆罕默德。《古蘭經》說:“蓋德爾,比一千個月價值更高。”韓太太在“蓋德爾”徹夜祈禱,把自己虔誠的心奉獻給真主,彌補女兒十九年來所欠缺的戒齋和禮拜,洗刷女兒的一切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