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2 / 2)

寫作也是三百六十行當中的一行。但是它恐怕不能像某些行當一樣當“活兒”幹。這個“活兒”大神聖,太複雜。有各種各樣的技巧,但技巧卻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說這技巧隻能含在作品之中,而不能讓人可觸可摸,一道道工序地去品評:“這活兒做得地道。”最高的技巧是無技巧,僅僅炫耀技巧就失去了靈魂。讓人看見的技巧是拙劣的技巧。

我在落筆之前設想過各種技巧,寫起來卻又都忘了。好像我的作品早已經離開我而存在,我的任務隻是把它“發掘”出來,而無須再補上一塊或是敲掉一塊。它既然是“孕育”而成的,就不能像人工製造的那樣隨心所欲地加以改變。我尊重這個完整的肌體,我小心翼翼地、全神貫注地捧著它,奉獻出來,讓它呈現它本來的麵目於讀者麵前。

我至今弄不清楚我運用了什麼技巧,也弄不清楚這本書按時下很流行的說法歸屬什麼流派。

我無意在作品中渲染民族色彩,隻是因為故事發生在一個特定的民族之中,它就必然帶有自己的色彩。我無意在作品中鋪陳某一職業的特點,隻是因為主人公從事那樣的職業,它就必然頑強地展示那些特點。我無意借宗教來搞一點兒“魔幻”或“神秘”氣氛,隻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和宗教有著久遠的曆史淵源和密切的現實聯係,它時時籠罩在某種氣氛之中。我無意在作品中闡發什麼主題,隻是把心中要說的話說出來,別人怎麼理解都可以。我無意在作品中刻意雕琢、精心編織“懸念”之類,隻是因為這些人物一旦活起來,我就身不由己,我不能幹涉他們,隻能按照他們運行的軌道前進。是他們主宰了我,而不是相反。必須真正理解“曆史無情”這四個字。誰也不能改變曆史、偽造曆史。

“分娩”的過程是相當漫長的,四五十萬字,誰也不可能開幾個夜車就寫出來。

我在稿紙前和主人公一起經曆了久遠的跋涉。我常常忘記了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心都在小說中。我忘記了人間的寒暑,以小說中的季節為自己的季節。窗外正是三伏盛夏,書中卻是數九嚴冬,我不寒而栗。

我和主人公一起生活。每天從早到晚,又夜以繼日。我為他們的歡樂而歡樂,為他們的痛苦而痛苦。我的稿紙常常被眼淚打濕,有時甚至不得不停下來痛哭一場。

我已經舍不得和我的人物分開。當我把他們一個一個地送離人間的時候,我被生離死別折磨得痛徹肺腑。心絞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我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吞藥。我甚至擔心自己的葬禮先於書中的葬禮而舉行,那麼,我就太遺憾了,什麼人都對不起了!

我的命運畢竟沒有這麼慘。當我寫完了最後一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現在,死都不怕了!我相信讀者決不會認為我在危言聳聽,我相信書中的亡人完全理解我的心。

謹將此書奉獻給亡故的人們,向他們表達我的懷念之情。

謹將此書奉獻給我的朋友和廣大讀者,這是我的心在和你們交流。我等待你們的批評。

我由衷地感謝回、漢族的許多前輩和朋友,在我的寫作之中給予了熱情的關切和幫助。感謝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朋友們對我的信任和鞭策。他們催稿簡直像“索命”,而我甘願把“命”交給他們。

書稿終於完成了,摞起來將近一尺厚。我把她鄭重地交給鞭策我、信任我的編輯,請接住她,這是一個母親在捧著自己的嬰兒。

1987年9月1日晨記於撫劍堂書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