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洛陽風雲(四)(3 / 3)

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複疏懶,筋駑肉緩,頭麵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有。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由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製,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逾思長林,而誌在豐草也。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賢,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息,其可得乎?

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複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裏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己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起節也;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也。足下見直木必不可以為輪,曲者不可以為桷,蓋不於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業,各以得誌為樂,唯達者為能通之,此足下度內耳。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遊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者,又有心悶疾,頃轉增篤,私意自試,不能堪其所不樂。自卜已審,若道盡途窮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於溝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淒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複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原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誌願畢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時用耳。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若吾年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之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嵇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