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漁夫(2 / 3)

“第一次算了,請客請掉,他們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聽了很高興,回家之前又去買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請客。

以後的幾個周末,同事們都要跟去捉魚。我們一高興,幹脆買了十斤牛肉,五棵大白菜,做了十幾個蛋餅,又添了一個小冰箱,一個炭爐子,五個大水桶,六付手套,再買了一箱可樂,一箱牛奶。浩浩蕩蕩的開了幾輛車,沿著海岸線上下亂跑,夜間露營,吃烤肉,談天說地,玩得不亦樂乎,要存錢這件事就不知不覺的被淡忘了。

我們這個家,是誰也不管錢的,錢,放在中國棉襖的口袋裏,誰要用了,就去抽一張,帳,如果記得寫,就寫在隨手抓來的小紙頭上,丟在一個大糖瓶子裏。

去了海邊沒有幾次,口袋空了,糖瓶子裏擠滿了小紙片。“又沒有了,真快!”我抱著棉襖喃喃自語。

“當初去海邊,不是要做鹹魚來省菜錢的嗎?結果多出來那麼多開銷。”荷西不解的抓抓頭。

“友情也是無價的財富。”我隻有這麼安慰他。“下星期幹脆捉魚來賣。”荷西又下決心了。

“對啊,魚可以吃就可以賣啊!真聰明,我就沒想到呢!”我跳起來拍了一下荷西的頭。

“隻要把玩的開銷賺回來就好了。”荷西不是貪心人。“好,賣魚,下星期賣魚。”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賺一筆。

那個星期六早晨四點半,我們摸黑上車,牙齒冷得格格打戰就上路了,杖著藝高膽大路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裏開車。

清晨八點多,太陽剛剛上來不久,我們已經到了高崖上。下了車,身後是連綿不斷神秘而又寂靜的沙漠,眼前是驚濤裂岸的大海和亂石,碧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霧,成群的海鳥飛來飛去,偶爾發出一些叫聲,更襯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夾克領子,張開雙臂,仰起頭來給風吹著,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

“你在想什麼?”荷西問我。

“你呢?”我反問他。

“我在想《天地一沙鷗》那本書講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個清朗的人,此時此景,想的應該是那本書,一點也差不了。

“你呢?”他又問我。

“我在想,我正瘋狂的愛上了一個英俊的跛足軍官,我正跟他在這高原上散步,四周長滿了美麗的石南花,風吹著我的亂發,他正熱烈的注視著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我悲歎著。

說完閉上眼睛,將手臂交抱著自己,滿意的吐了口氣。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兒》?”荷西說。“猜對了。好,現在開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繩子,預備吊下崖去。經過這些瘋狂的幻想,做事就更有勁起來:這是我給枯燥生活想出來的調節方法。

“三毛,今天認真的,你要好好幫忙。”荷西一本正經的說。

我們站在亂石邊,荷西下去潛水,他每射上來一條魚,就丟去淺水邊,我趕快上去撿起來,跪在石頭上,用刀刮魚鱗,洗肚腸,收拾幹淨了,就將魚放到一個塑膠口袋裏去。

刮了兩三條很大的魚。手就刺破了,流出血來,浸在海水裏怪痛的。

荷西在水裏一浮一沉,不斷的丟魚上來,我拚命工作,將洗好的魚很整齊的排在口袋裏。

“賺錢不太容易啊!”我搖搖頭喃喃自語,膝蓋跪得紅腫起來。

過了很久,荷西才上岸來,我趕快拿牛奶給他喝。他閉著眼睛,躺在石塊上,臉蒼白的。

“幾條了?”他問。

“三十多條,好大的,總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閉上了眼睛。

我一麵替他灌牛奶,一麵說:“我們這種人,應該叫素人漁夫。

“魚是葷的,三毛。”

“我不是說這個葷素,過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畫畫,他們叫自己素人畫家。我們周末打魚,所以是素人漁夫,也不錯!”

“你花樣真多,捉個魚也想得出新名字出來。”荷西雖然不感興趣。

休息夠了,我們分三次,將這小山也似的一堆魚全部吊上崖去,放進車廂裏,上麵用小冰箱裏的碎冰鋪上。看看烈日下的沙漠,這兩百多裏開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這次就沒上幾次好玩,人也累得不得了。車快到小鎮了,我輕輕求荷西:“拜托啦,給我睡一覺再出來賣魚,拜托啦!太累了啊!”

“不行,魚會臭掉,你回去休息,我來賣。”荷西說。

“要賣一起賣,我撐一下好了。”我隻有那麼說。

車經過國家旅館城堡似的圍牆,我靈機一動,大叫——停——。

荷西煞住了車,我光腳跑下車,伸頭去門內張望。“喂,喂,噓——。”我向在櫃台的安東尼奧小聲的叫。“啊,三毛!”他大聲打招呼。

“噓,不要叫,後門在哪裏?”我輕輕的問他。“後門?你幹嘛要走後門?”

我還沒有解釋,恰好那個經理大人走過,我一嚇躲在柱子後麵,他伸頭看,我幹脆一溜煙逃回外麵車上去。“不行啦!我不會賣,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臉氣得很。“我去。”荷西一摔車門,大步走進去。好荷西,真有種。“喂,您,經理先生。”

他用手向經理一招,經理就過來了,我躲在荷西背後。“我們有新鮮的魚,你們要買不買?”荷西口氣不卑不亢,臉都不紅,我看是裝出來的。

“什麼,你要賣魚?”經理望著我們兩條破褲子,露出很難堪的臉色來,好似我們侮辱了他一樣。

“賣魚走邊門,跟廚房的負責人去談——。”他用手一指邊門,氣勢淩人的說。

我一下子縮小了好多,拚命將荷西拉出去,對他說:“你看,他看不起我們,我們別處去賣好了,以後有什麼酒會還得見麵的這個經理——。”

“這個經理是白癡,不要怕,走,我們去廚房。”

廚房裏的人都圍上來看我們,好像很新鮮似的。“多少錢一斤啊?”終於要買了。

我們兩人對望了一眼,說不出話來。

“嗯,五十塊一公斤。”荷西開價了。

“是,是,五十塊。”我趕緊附和。

“好,給我十條,我們來磅一下。”這個負責人很和氣。

我們非常高興,飛奔去車廂裏挑了十條大魚給他。“這個帳,一過十五號,就可以憑這張單子去帳房收錢。”“不付現錢嗎?”我們問。

“公家機關,請包涵包涵!”負責買魚的人跟我們握握手。我們拿著第一批魚賺來的一千多塊的收帳單,看了又看,然後很小心的放進我的褲子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