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時很快的過去了,我想聽聽老師講講紅綠燈,他卻奇怪的問我:“你難道有色盲嗎?”
等這個文教練把我從五千年的“時光隧道”裏放出來時,天已經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趕快煮飯給等壞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車後麵那些不同的小燈都弄清楚了嗎?”我說:“快認清了,老師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燙衣,鋪床,掃地,擦灰,做飯,打毛線,忙來忙去,身邊那本交通規則可不敢放鬆,口裏念念有詞,像小時候上主日學校似的將這交通規則如《聖經》金句一般給它背下來,章章節節都牢牢記住。
那一陣,我的鄰居們都知道我要考試,我把門關得緊緊的,誰來也不開。
鄰居女人們恨死我了,天天在罵我:“你什麼時候才考完嘛!你不開門我們太不方便了。”
我硬是不理,這一次是認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開車我是不怕,這個筆試可有點靠不住,這些交通規則是跟青菜、雞蛋、毛線、孔子、莊子混著念的,當然有點拖泥帶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規則的書來,說:“大後天你得筆試,如果考不過,車試就別想了,現在我來問問你。”
荷西一向當我同時是天才和白癡這兩種人物,他亂七八糟給我東問一句,西問一句,口氣迫人,聲色俱厲,我被他這麼一來,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你慢一點嘛!根本不知道你講什麼。”
他又問了好多問題,我還是答不出來。
他書一丟,氣了,瞪了我一眼說:“去上那麼多堂課,你還是不會,笨人!笨人!”
我也很氣,跑去廚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腦筋,把交通規則丟給荷西。
我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全背出來給荷西聽,小書也快有一百頁,居然都背完了。
荷西呆住了。
“怎麼樣?我這個死背書啊,是給小學老師專門整出來的。”我得意洋洋的對他說。
荷西還是不放心,他問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緊張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那不是冤枉嗎?”
我被他這一問,夜間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覺。
我的確有這個毛病,一慌就會交白卷,事後心裏又明白了,隻是當時腦筋會卡住轉不過來。
這叫——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見荷西還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的開了門,發動了車子,往離鎮很遠的交通大隊開去。無照駕車,居然敢開去交通大隊,實在是自投羅網。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頭散發,給人印象想必不好,那麼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達不到目的了。
我把車子一直開到辦公室門,自然沒有人上來查我的執照。想想世界上也沒有這種膽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辦公室門口,才走進去,就有人說:“三毛!”
我一呆,問這位先生:“請問您怎麼認識我?”他說:“你的報名照片在這裏,你看,星期一要考試羅!”“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我趕緊說。
“我想見見筆試的主考官。”
“什麼事?主考是我們上校大隊長。”
“可不可以請您給我通報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馬上就進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出來說:“請走這邊進去。”
辦公室內的大隊長,居然是一個有著高雅氣度的花白頭發軍官。久住沙漠,乍一看到如此風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親,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他離開桌子過來與我握手,又拉椅子請我坐下,又請人端了咖啡進來。
“有什麼事嗎?您是——?”
“我是葛羅太太——。”
我開始請求他,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問題都得靠他來解決。
“好,所以你想口試交通規則,由你講給我聽,是不是這樣?”
“是的,就是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們沒有先例,再說——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該有問題的。”
“我不行,有問題。你們這個先例給我來開。”他望著我,也不答話。
“聽說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試,為什麼我不可以口試?”“你如果隻要一張在撒哈拉沙漠裏開車的執照,你就去口試。”
“我要各處都通用的。”
“那就非筆試不可。”
“考試是選擇題,你隻要做記號,不用寫字的。”“選擇題的句子都是模棱兩可的,我一慌就會看錯,我是外國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說:“不行,我們卷子要存檔的,你口試沒有卷子,我們不能交代。沒辦法。”
“怎麼會沒辦法?我可以錄音存檔案,上校先生,請你腦筋活動一點——。”
我好爭辯的天性又發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對我講:“我說,你星期一放心來參加筆試,一定會通過的,不要再緊張了。”
我看他實在不肯,也不好強人所難,就謝了他,心平氣和的出來。
走到門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說:“請等一下,我叫兩個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遠了。”
他居然稱他的下屬叫孩子們。
我再謝了上校,出了門,看見兩個“孩子”站得筆直的在車子邊等我,我們一見麵,彼此都大吃一驚。他們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無照開車的警察先生們。我很客氣的對他們說:“實在不敢麻煩你們,如果你們高抬貴手,放我一次,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們當時一定不會捉我。
我就這樣開車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還在睡覺。
星期日我不斷背誦手冊。兩人就吃牛油夾麵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說已經請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補上班,考試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場,場外黑壓壓一大片人群,總有兩三百個,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場的筆試和車試都在同一個地方,恰好對麵就是沙漠的監獄,這個地方關的都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隊裏給鎖著。
關在這個監獄裏的,大部分是為了搶酒女爭風吃醋傷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納利群島來的工人。
真正的社會敗類,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沒有,大概此地太荒涼了,就算流氓來了,也混不出個名堂來。我們在等著進考場,對麵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當有一個單身西班牙女人來應考,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寶貝,美人兒,你他媽的好好考試啊,不要怕,有老子們在這兒替你撐腰,嘖嘖……真是個性感妞兒!”
我聽見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亂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來。
荷西說:“你還說要一個人來,不是我,你也給人叫小寶貝了。”
其實我倒很欣賞這些天台上的瘋子,起碼我還沒有看過這麼多興高彩烈的犯人。真是今古奇觀又一章。那天考的人有兩百多個,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隊長帶了另外一位先生開了考場的門,我的心開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規則,頭也暈了,想吐,手指涼得都不會彎曲了。
荷西緊緊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臨陣脫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樣乖乖的走進那間可怕的大洞裏去。
等大隊長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輕輕一推,我隻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的向大隊長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視著我,對我特別說:“請坐在第一排右邊第一個位子。”
我想,他對旁人都不指定座位,為什麼偏偏要把我釘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場裏一片死寂,每個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麵,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沒有用。“好,現在請開始做,十五分鍾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