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在了他的懷裏,他決定暫時先不去看她。直到最後他實在是忍不住去見她,她的情緒先是很激烈,然後竟然一下子平穩了下來,似乎默認:她原諒他了。
他的心裏在冷笑,他其實知道些什麼,可是他寧願自己不知道,寧願騙自己她就是原諒自己了,一切都可以像往常一樣。
那個念頭反複地在心裏被壓製,她偽裝,他也偽裝,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奴隸一般去逢迎她,或許是存了幾分僥幸,他想讓她在偽裝的這段時間裏能夠假意變真心,他試著不斷重溫從前的美好的回憶,那個讓他驚歎的生日宴會,還有那場紛飛的大雪,那在雪地裏奔跑的女孩,銀鈴般的笑聲……
她在壽誕宴會上冷漠的神情和似乎帶著故事和質問的箏聲,讓他的心一下子冷靜下來,偽裝被撕破,他的心還是欺騙不了自己,他略帶哀傷地望著她,如今的她,琴棋書畫,卻再也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她了。
冰蔚死了,芷惜跑來告訴他,她去探望冰蔚,其實是接著這個機會和胤禩說話,而且他們確實這麼做了,把所有人都支開,親密地在一個牢房裏談話,出來的時候雙眼帶著哀傷。他不想聽,可是芷惜還是告訴了他,她和胤禩曾經是多麼幸福地在一起過,她是怎樣地忘不了他,在胤禩大婚的那天晚上,她躲在牆角哭得多麼的傷心,多麼的撕心裂肺……
她從未忘記過胤禩,是不是,也從未把自己放在心裏過……
那天,她來了,恢複了淡漠的神情,求他放了胤禩他們,他心裏的恨意全然爆發,他對她說了一些他從未對她說過的極狠的話,可是她很淡定,一句話讓他徹底震驚,她說:我留在你身邊你難道就不會怕嗎?她對他真的恨到了這樣的地步嗎?她想要不知不覺結束掉自己嗎?是為了什麼?為了自己對她的傷害,還是自己對胤禩的傷害?
很久很久,他讓自己拚命地操勞國事,不分日夜地批奏折,想要在繁忙中忘掉她,忘掉她的一切。
直到那一天,她來見他,他故意裝出和芷惜很親密的樣子,但事實上,他也沒有發覺,其實登基以後,除了她,他從來沒有對旁人那樣肆無忌憚地用過“我”這個稱謂。她說她的舊疾複發,不能再協理六宮,本來他的心很鎮定,可是到這一處,微微疼痛,她的舊疾複發了……
不久以後十三弟跑來告訴他,十三弟說他偶然見到她以後悄悄問過她身邊的貼身侍女繪書。十三弟告訴他她過得有多麼淒慘,宮人欺負她,寒冷之中根本沒有足夠禦寒之物,疾病折磨了她很久很久,身子一直孱弱,前些天才出了自己的宮門。
他的心裏疼痛,越來越疼,無法克製。那一天大雨,他明明翻了芷惜的牌子,可是卻臨時改變主意去了她的安璃宮,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潛意識裏是故意這樣安排的,對年貴妃爽約,而去了她的宮殿,年貴妃一向受寵,這樣的舉動可以向六宮宣告她還是有著寵愛的,這樣就沒有人敢欺負她了,況且,其實他的潛意識裏,這樣做也是因為想她的緣故,因為思念,無邊無際卻又不肯承認的思念……
那一天他趕回圓明園,卻聽到她即將生產的消息。他盤算著日子,隻有八個月,孩子隻有八個月!
他和皇後等人匆匆趕到她的屋前時,便被那一聲聲淒厲悲慘的叫聲刺痛了心,屋裏明亮,人影浮動,屋外星光慘淡,另人黯然神傷。
他壓製著心裏的焦急,故作鎮定地問道:“太醫呢?”
裏頭侯著的一個太醫聞聲出來。他的聲音如寒風般靜靜地飄過:“她怎麼樣?”
太醫道:“產婆正在接生,娘娘身子柔弱,皇上且耐心等等,臣等一定竭盡全力。”
寒風中,他的眉頭微皺,身形略微顫抖,最終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好。”
一聲一聲的痛苦呻吟像一根根針紮在他心上,一遍一遍,紮得鮮血直流般疼痛。他靜靜坐在屋前,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院子裏落盡的殘紅,雙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隨著那叫聲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指節泛白。
皇後坐在他身邊,本想開口說兩句,可看見他冷淡表麵下隱忍的掙紮,心裏懂了幾分,卻又糊塗幾分,最後欲說還休,不敢再多言什麼。
不久,太醫出來,慌亂地跪下道:“臣等無能,娘娘身子實在孱弱,本身就舊疾未愈,又是早產,母子實在難以兩全哪!”
他一下子震驚無比,目光狠狠地掃過跪在地上的太醫,心中疼痛更翻江倒海而來。
皇後在一旁問道:“你說母子?這麼說璿妃懷的是皇子?”
那太醫微微抬頭,卻又被他淩厲的目光逼了回去,低著頭道:“回皇後娘娘,已經確定就是皇子。”
皇後忙道:“先別急著放棄,什麼母子不能兩全,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母子都能平安!”
他定在原地,背後慘烈的叫聲一點一點折磨著他,吞噬了他的心。
口中堅定地吐出四個字:“保-母-棄-子。”
皇後心中震驚,忙道:“皇上,先別這麼快做決定,璿妃懷的是皇子啊,再讓太醫和產婆試試,或許都能保住啊!”
他緊緊握拳,猛地回過頭狠狠瞪了皇後一眼,雙目淩厲淒寒,似乎要吞掉一切。
皇後被這目光一顫,驚慌得不知所措。低垂了目光,餘驚未退地對太醫道:“皇上……皇上說的沒有聽見嗎?快去。”
太醫望著眼前景象一愣,反應過來忙道:“是,臣一定竭力保全璿妃娘娘。”
皇後一下子軟軟地坐倒在椅子上,腦子裏還不斷閃現著方才他那樣的目光。
他負手而立,身形冷傲如鬆。
他不可以讓她再承受一點痛苦,即使是嚐試也不行,這個孩子,就是痛苦的根源。
再次回宮以後,他再未見她,也少入宮中,整日整日把自己關在養心殿裏批折子,又或是與大臣商討朝廷要事。
雪悄然而至,他走出養心殿,望著漫天碎碎瓊花,心中感慨,卻又把洶湧的情感冰封在心底的一隅,不敢輕易開啟。
雪花紛紛揚揚,他的視線漸漸披上一層朦朧。高無庸過來道:“皇上,璿妃娘娘身邊的繪書姑娘要見您。”
他站在那裏覺得身子有些僵,片刻甚是無情才吐出兩個字:“不見。”
繪書卻已經衝破立在他周圍不遠的侍衛的防守,一下子朝他方向跑來。高無庸麵看向他,他麵無表情,一句話也未說,他又看了看繪書,一臉的焦急哀傷。他從小跟著胤禛,也眼見著胤禛和她過往的許多回憶,此時雖不好為誰多說話,可心裏也是感慨萬千,於是便默默退下了。
繪書眼圈通紅,沒有在雪蔚麵前裝出的那樣笑容,而是徹徹底底地痛哭了出來,越發洶湧,她帶著哭腔道:“皇上,請去看看娘娘吧,太醫說娘娘的病很重,娘娘……”說著說著聲音便又被低低的哭聲淹沒。
他仍舊沒有說話,目光望著漫漫落下的雪,隻有眉心微微顫動,快得不易捕捉。
那天早晨他剛上完朝回來,一個小太監在高無庸耳邊說了幾句,高無庸麵色先是震驚,隨後又是深深的感歎。
他仍舊向前走著,大雪紛飛,有些冷。
“是有什麼事嗎?”他沒回頭,隻淡淡地問道。
高無庸猶豫了片刻才道:“皇上,璿妃……璿妃娘娘,昨夜薨了。”
如驚天霹靂,一下子狠狠砸在心上,他瞬間立在那裏,眼睛瞪大了,不可置信地望著前方,全身顫抖著完全不能控製。他又一下子轉身,狠狠握住高無庸的肩:“不可能,她怎麼會死!你們這群混帳,竟然欺騙朕!朕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高無庸一下子跪地,哀聲道:“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太醫已經去了安璃宮,璿妃娘娘,已經……已經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