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傍晚又飄起雪花來,李紈躺下了到底還不放心,便借了阿土往裏探看去。她在這幾人身上又不曾留過印記,倒是珹哥兒腕子上拴著一個護身符,也是惜春的手筆,還好找些。隻見了人,看她們並未穿上送進去的襖子,仍是穿的從前家裏的衣裳,幸好都還算厚實。
那邢夫人與傅秋芳、尤二姐關在一處,王夫人婆媳並兩位姨娘關在一處,也不知是特意如此的還是碰上了。王夫人同寶釵挨在一處,金釧兒同蕊兒護著個珹哥兒。那邊尤二姐抱著菨哥兒縮在炕角,邢夫人同傅秋芳各占一頭。除了兩個孩子睡得沉,餘者都半睡不睡的。
阿土見無大礙,也不敢露了行跡,又往男監處去,這男監卻比女監處冷上許多。也一樣未見下晌送來的棉襖,幾人都關在了一間牢房裏,卻沒見著賈環。寶玉同賈琮兩人緊挨著,身上披著一領看不出顏色來的破氈子,賈政坐在炕上倚著牆,半閉著眼睛,也不知睡著了沒有。
李紈心念一動,阿土往牢裏看管處的地方看了一回,兩個獄卒正酣眠,便又往外去,果然在外頭的獄監屋子裏見著了自己使人送進來的兩個包裹。眼見著都打開看過了,一同堆在邊上的還有好幾個花色不一的大包袱。
獄監裏頭這會兒有五六個人,有兩個還在對酌,餘下的也都睡著了。阿土略動了動手,一個包袱從堆上掉了下來,那倆喝酒的聽著動靜,回頭看了一眼,都沒伸手去撿。對坐的那個便道:“都下了雪了,明兒就給送進去吧,堆咱們這裏還占地方。”
另一個牙縫裏笑一聲道:“嗤,急啥,等該送的都送來了,撿頂不值錢的給拿兩件進去就得。都進了這裏了,你還當他們是老爺太太呢?趕明兒腦袋一掉,還知道什麼冷熱,白瞎一件好衣裳。”
想來這樣的事是做慣的,對頭也不以為意,隻說:“還未過堂呢,裏頭可有皇子的外家親祖父祖母,別真給凍出個好歹來,上頭指定拿咱們頂著。”
那個便道:“哪裏就冷死了!他們身上的衣裳還是綢緞皮毛的呢,咱們動過他們沒有?這不就結了。你看外頭,一身單衫窩雞毛裏頭的不一樣熬過去?就他們金貴了?!都特娘進了牢房了還想過神仙日子是怎麼的!別說上頭,就算皇上來了,也說不出咱們的不好來!這許多衣裳,誰知道裏頭夾帶什麼了!這些可都是朝廷欽犯,沒準還瓜葛著謀反呢,咱們兄弟能不查清楚點兒?這是正經辦差!哪個來說,哪個敢來說?!”
對麵那個一點頭,手裏酒杯一舉:“哥哥說的有理,就依哥哥所言。”
陰冷牢獄,陳米糙飯酸鹹菜,雖未刑具加身,幾日下來,賈府眾人已覺苦不堪言。隻蕊兒是個異數。她本是逃難到了長安城裏,恰好逢著賈府做善事,將個宅子借出去收容災民,待得災後返鄉時,她們一行幾個皆說家中遭災早已無人可投奔,求賈府收留。鳳姐做主挑了進來做些差事,她那時候年紀尚小,被周姨娘挑中當了丫頭。後來陰差陽錯的成了賈政的妾室還生下了珹哥兒。
從前讓人頗為看低兩眼的出身,如今竟成了能耐了。得了鹹菜糙飯,她先領了自己同珹哥兒的份到一旁挑揀,將裏頭的砂石幹草帶穀殼的米粒都挑出來,把揀幹淨的米飯撥在小碗裏,夾上鹹菜哄珹哥兒吃。珹哥兒初時還嫌棄,餓了兩頓後也不挑了,蕊兒讓他吃,他便老實吃飽。蕊兒才把剩下的吃掉。
寶釵見了也有心如此服侍王夫人,隻王夫人將那飯含一口在嘴裏,嚼半天也咽不下去。寶釵自己隻聞那味道都覺得夠了,倒是金釧兒皺著眉頭跟著蕊兒吃上幾口。邢夫人那頭更甚,傅秋芳直罵不是人吃的東西,攢點力氣便嚷嚷著要見自家兄長,又說自己冤枉等話;尤二姐則日日以淚洗麵,一時自己啜泣,一時抱著菨哥兒哭,整個人都懨懨的。
又過兩日,迎春同許嬤嬤自莊子上趕來,也帶了些衣裳吃食,問起賈府眾人來,李紈隻好道:“東西都送去了,隻是不一定能送到他們手裏。”
迎春歎道:“四妹妹如今還不知道在哪裏雲遊,若她在,隻怕還能想想法子。”
正說話,外頭一聲輕笑,就見惜春走了進來,李紈道:“你如今真是越發神出鬼沒的了。”
惜春笑道:“我先往裏頭去看了看,幾個娃兒都還好,吃點苦怕什麼的。”
迎春忙道:“別人呢?”
惜春一翻眼珠子:“別人?哪個別人!二姐姐,你不是想讓我去牢裏劫人吧?還是使個搬運法給他們憑空變出些大毛衣裳山珍海味來?!那倒省事了,連審都不消審了,直都拉出去架起火燒了!”
迎春歎道:“可也沒這麼坐看著他們受苦的道理,咱們在這裏舒服自在的,她們那裏……”
惜春搖頭道:“這個你同我可說不著。咱們的本事也不是從他們那裏得的,要說行俠仗義,這世上受苦的人可多了去了,他們這裏算哪兒到哪兒!怎麼著,一樣的人,他們就非得綾羅綢緞穿著、山珍海味吃著才是該當的?一點苦都不該受?!
還一個,我如今可沒怎麼舒服,你沒看我風裏來雨裏去的!再說了,就算我舒服自在,又怎麼了。當年你桃花雪連個炭爐都點不上,他們那時候做什麼呢?!你要有能耐你去吧,我可不伸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