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煙同寶釵兩個已經能聽得忍不住流淚,寶釵張了張嘴,到底不知道怎麼勸解才好。邢岫煙卻道:“你既說到這裏了,怎麼還看不清呢?你從前隻說這是身臭皮囊,既不過是皮囊,你又何須看得這般重?你又教過我,凡人所經所曆,皆是修行。我從前隻隨遇而安,如今便遇著不得不爭、不得不算的局麵;你從前嫌惡世人,如今迫你入世曆練;我們如此經曆,怕不正是從前執念太深,而所執又大謬,才得的機緣來點醒迷陣。左右隻兩條路可選,生或死,既不死了,便好好想想如何生才對。”
妙玉聽著似有所動,“所執大謬,所執大謬……嗬,不錯,從前我隻嫌人髒,嫌人俗,如今正是世人可嫌我的時候了。”
邢岫煙道:“可卻沒人嫌你。劉姥姥還求爺爺告奶奶地來救你,我們一得了信,就立時要接了你來相聚,哪個嫌過你?”
妙玉背過身去默默不語,邢岫煙立了一會兒,便拉了寶釵悄悄退了出來。
寶釵問道:“她心裏正別不過彎來,你會不會說太重了?”
岫煙歎道:“她本是極聰慧之人,道理她都知道,隻是不肯往心裏去罷了。若能在這裏轉過身來,卻是因禍得福,往後修為自然精進,若是不肯舍了從前立定的那個‘我’,哪怕這會兒撐著,早晚也隻剩自絕這一路。我不過是推她一把罷了。”
寶釵驚道:“萬一她真一時想別住了……”
岫煙道:“生死本是自選路,她若真要那麼著,我們看得了一時還看得了一世?且她能忍到現在,自然是跨過去的贏麵更大些。”
寶釵歎:“但願如你所說。”
待回到自己那邊,一靜下來,寶釵心裏就翻來覆去都是那個夢。想了半日,到底下了決心。第二日便讓寶玉陪著往此前族裏分給他們的那一畝多地裏去了。
賈政從族裏回來之後,便不理此事了。族裏又遣了人來相喚,還請了中人,又有裏正,沒法子,還是寶玉去了一趟。寶玉是個軟性子,也聽不懂他們話裏的話,隻等立了界石,上了田契,便顧自回來了。倒讓在場許多人覺著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十分憋屈。
寶釵寶玉帶著鶯兒和麝月去的,那一畝多地也沒有佃戶,隻既說是祭田,初次去,還需備些香燭。寶釵著人預備一副挑擔,卻到底不成,如今可沒有什麼仆從,哪裏尋個能挑擔的來。寶玉倒是試了試,隻說還成。寶釵看他弓腰勾頭一步一晃的樣子,怎麼也不敢真讓他這麼出門。
若是尋常事,往薛蝌那裏借個人手也容易,隻今兒這事兒特殊,萬一真的應了夢境,有外人反倒不便。到了到了,弄了輛薛家從前在前後院運柴火的羊角車來,寶玉在庭院裏試了幾回,總算能推著走了。又叫了兩輛大車來,先把他們送到那處地界,讓大車等著,他們再下了車往那邊坡地上去。
一路上,寶釵三個在後頭挎著提籃跟著,寶玉在前頭推車。幸好不是在金陵城,若不然,隻怕不曉得多少知道就裏的閑人要來看這個熱鬧了。國公爺的孫子推獨輪車,真是新鮮事。隻這裏村邊知道根底的人少,雖少了這樣看笑話的,卻多了些誠意勸誡的。“大兄弟,你既推車,怎好讓你渾家姐妹在後頭走著!兩邊各坐一個,推起來更穩當!”寶玉忍著腳下的趔趄,隻好一味賠笑謝過人家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