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女推銷員之死》(中)
9成交
龍七處於亢奮狀態。
賺錢就是他的事業,能賺大錢就取得了大的成功。他忙活了兩天,布置一場“騙局”。
亞妹說火候已到家,秦正堂已產生這樣的念頭:不買下鎮海公司的貨就是薄情寡義,忘恩負義,不夠哥們兒。
皇冠車載著秦正堂進入一個秘密的地下倉庫,全是彩電,堆放得齊齊整整。秦正堂的心怦怦直跳。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在巴縣所在的地區彩電一直緊俏,一台加價兩三百元也有人要,收看了一年的舊彩電還能賣個原價。這批彩電運回去搶售一空,然後再倒騰一次,雞變成蛋,蛋變雞,雞又變蛋,巴縣準會大發!有了鈔票,一幢幢樓房會拔地而起,停工幾年的巴縣公路橋又可重新上馬,辦一批廠子上千待業青年有了歸宿……秦正堂生平第一次眼前出現幻覺:一隻隻彩電箱子變成了一箱箱閃著誘人光澤的鈔票……
眼前閃過溫書記的笑臉,父母的笑臉,巴縣父老鄉親們的笑臉……
陪同的亞妹看到了他眼仁裏的閃光。
龍七笑中藏著狡詐。
亞妹不知道公司有這個地下倉庫。公司有許多機密。她常在外搞推銷,管出不管進,也弄不清這批彩電的來源。龍七已叮囑她永遠保守秘密。公司的打手對泄密者從來不客氣。她的家用電器知識不算豐富,但她看了裝璜和牌子,估計是香港澳門等地廠家內部用的電視機。閉路使用,用於生產監測。她暗自為秦正堂擔心,但又渴望本公司撈上一筆。自己扮演女招待的角色不正是為了吃掉“土鱉”嗎?陪吃、陪玩,不正是為了讓“土鱉”舒舒服服地被人吃掉麼?對他動什麼同情心?有人說,政治家不能講良心,其實生意人最忌講良心。
在吃掉秦正堂兜內的巨額鈔票這一點上,亞妹和龍七是一致的。當然亞妹並不想坑害顧主,隻是想狠狠賺一筆而已。
秦正堂抽樣檢查電視機。這樣一筆大買賣應聘一個懂行的人帶上儀器認真檢測一下,但這得付一大筆旅差費和勞務費。公司的宗旨是一切從節省每一個銅板作為出發點辦業務。他看了20餘台彩電,沒發現外殼變形、裂紋、碰傷之處,電路焊接牢固,肉眼看顯象管屏幕無傷痕、氣泡、色斑,拉杆天線、旋紐安裝牢固,使用靈活。在庫房右側的廳堂裏試看,光柵、靈敏度、伴音、圖象也通得過。秦正堂累得滿頭大汗,總共花了4個小時,表了態,“質量尚可”,很有分寸。
午飯後,雙方談判。公司辦公室的長方桌兩頭一端坐著賣方——龍七和公司吳科長;一端坐著買方——秦正堂經理和女招待亞妹。橫著坐著的是黨支書江達成和草擬合同的秘書。
江達成以黨支書的口吻致開場白:
“我不是生意人,本不該介入,可巴縣縣委的一道公函使我不能袖手旁觀,應當關心關心兄弟縣的同誌們,為他們振興經濟助一臂之力。二位經理都在黨,關起門來是一家人,這事好辦。當然,俗話說,爺兒父子,財帛分明,二位經理各為其主,瞞天要價,就地還錢,也是正常現象。秦經理,我已和龍經理談過,巴縣是貧困縣,是第三世界,鎮海公司對巴縣公司奉行優惠政策。秦經理,你講講吧!”
秦正堂暗暗叮囑自己沉著,一定要狠狠殺價。他望了龍七一眼,說:
“感謝鎮海村黨支部的關心。我看可以進入實質性談判,請龍經理開個價吧!”
“好吧,我開個價。秦經理已對這批彩電給了公正評價,四個字:質量尚可。我公司不能賣瓜的說瓜甜,賣醋的說醋酸,這畢竟跟不上東芝、索尼,價格上不攀比。秦經理,1100元一台不算高吧?”
秦正堂臨場發揮向別人討教的談判經驗,從產品質量入手挫敗對方:
“龍經理,你實際上在攀比。這畢竟不是名牌,裝璜也不考究,幾乎每台都有質量上的小問題,如開空頻道時光柵不夠清晰均勻,有暗角暗邊現象,屏幕上時有拉絲、阻尼條、回歸線,顏色失真……一分錢一分貨,龍經理,別要價太高,會嚇壞買主。”
亞妹發覺秦正堂比她估計的能耐大得多。他談論電視機不挺在行麼?她說:
“龍經理,殺殺價吧!”
龍七向亞妹傳遞眼神,表示會意,爽快地說:
“連本公司的女招待亞妹也勸我殺殺價,那就友誼第一,賺錢第二,我要一個整數:1000塊!”
“我給600!”
江達成從中斡旋:“龍經理再掉一點,秦經理再漲一點。”
“好,服從黨的領導,我要900。”
“我給700。”
就在700和900兩個數目間拉鋸開了,議了一個小時難達成交易。亞妹假意偏向買方。龍七開玩笑道:
“秦經理,你莫非賄賂了我們的李小姐,要不就是她墮入了情網,今日她可老向著你。”
龍七的話緩和了談判桌上的緊張氣氛。秦正堂也覺得亞妹在有意護著他。
亞妹嘴裏叼著紙煙,起身說道:
“龍經理責備我人在曹營心在漢,似乎我是巴縣公司收買的商業間諜,其實我這人哪方也不投靠,我是自由分子。我說個意見,成則三呼萬歲,不成我滾我的蛋。我說一台800塊!要得發,不離八,雙方大吉大利!”
這正是龍七要確保的數字。亞妹見機促成了。他表示接受,又大叫虧了虧了,其實他心裏明白,這些彩電是當處理品買進的,一台不值200元。秦正堂不好駁亞妹的麵子,她不是對自己挺知己麼?她不是處處為顧主著想麼?好吧,800,成交!運回去每台賣1300元,也要賺500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腦袋一熱,孤注一擲,做一捶子買賣,張口要了1500台,120萬元的人民幣就扔在鎮海村的海灘上了!
他不知道亞妹用心良苦。她以聯絡感情促商品推銷。此刻亞妹隻有賺錢這個念頭。她記住自己的職責。
他們終於吃掉了這隻“土鱉”。
支票加現金80萬進入了鎮海公司的保險櫃,貨到達後再交40萬。
地下倉庫的彩電連夜裝上了火車。
海關譚關長的緝私隊遲來了一天,一無所獲。地下倉庫裏堆的是化肥。
秦正堂給鎮海村黨支部寫了一封感謝信,給鎮海公司贈送了鏡框。
亞妹為他餞行,他破例和她碰了三次杯,說了一大堆感謝話。
事後亞妹又覺心裏難受。她為自己感到可悲。她糊弄的是一個地道的老實人,一個真善美的北方青年,他為振興家鄉經濟珍惜每一個銅板……
她去車站送他,他從車裏探出頭來,久久地和她招手,道再見。她分明覺察出他有些戀戀不舍。
亞妹一直目送他和他乘坐的列車從視野內消逝。
她心裏有些空空落落,那青年帶走了她濫用的那一部分感情……
10“穆仁智”要去巴縣討債
到6月底,巴縣方麵不僅不給鎮海公司彙欠款,反派人來鎮海村所在的縣打官司。龍七以法人資格在經濟案件審判廳上和秦正堂見了麵。秦正堂申訴這1500台彩電是閉路電視使用的設備,根本不能進入家庭。鎮海公司損害顧主的利益,要求撤銷合同,索回80萬元款項。這事也許讓“保護消費者利益協會”管更合適,但當時沒有這個組織。此事合法不合理,加上地方保護主義,巴縣公司敗訴。40萬乖乖朝外拿。諒解巴縣方麵的困難,餘款延遲到8月25日交清。
秦正堂悔死了!當時怎麼就沒看出這是閉路電視設備呢?真是昏啊!
到了8月底,龍七對亞妹說:
“秦經理對你有好感,還是你去討債吧!”
這不是好差使。亞妹不知為啥,秦正堂的形象已牢牢烙印在她的心頭,她倒想再去見見他。
她說了句玩笑話:
“我大概是未暴露的女間諜吧!”
“亞妹,別說的那麼難聽。”
“難道不是這樣?坑騙老實人,罪過!罪過!”
龍七上前把住亞妹的肩,端詳她,突然覺得陌生,他捕捉住了自己的感覺:“亞妹,你說的該不是真心話吧?你以前不是這樣,隻是一門心思地為公司賺錢!賺錢!”
“是的,賺錢!賺錢!錢!錢!”她有些憤憤然。她經龍七一點,也悟到自己在這樁買賣中確實留下了一點內疚。生意人隻有認錢不認人,才能昧著良心狠賺。而她此次認了人,多多少少受了秦正堂的感化。他是一株北方的白楊樹,質樸端莊,一旦作為參照係,她便發現了自己靈魂又多多少少被生活扭曲。而這株白楊樹將被殘酷地砍伐,伐木者是她——亞妹和經理龍七。他將巴縣10萬人民積累的血汗錢扔進了海裏,連個響聲也沒聽到。他的公司要破產。她覺得是自己毀了這青年。她恨龍七,壞了心肝,為啥將工廠生產監測用彩電去坑騙人家?這不是把活人往死人坑裏掀嗎?
龍七不近情理,但他沒違反合同法。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亞妹,你究竟去不去?”
亞妹氣憤地說:
“咋不去?我這人是冷血動物,這一回學穆仁智,大年三十也向楊白勞討債。老楊哥喝鹵水也怨不上我。誰讓他欠40萬?!”
“你——!”龍七有些冒火。
11令人喜出望外的誤會
秦正堂沒有皇冠,也沒有摩托,騎了一輛自行車去汽車站接鎮海公司的業務代表李亞妹。
亞妹一頭烏發盤成高髻,懸在頭頂,穿一身棕色西裝,顯得莊重大方。
亞妹在接客的人堆中一眼就認出了秦正堂,她向他招招手。
她打量他:這小夥子熬煎瘦了,眼窩塌了下去,臉頰瘦削,但給人的感覺不是頹唐,而是經過磨練顯得深沉堅強。她心裏酸澀。似乎他們不是債務關係,而是兄妹,她為親如手足的兄長動了感情。
“亞妹,”秦正堂推著自行車迎上前,將她的簡單的行李掛在車頭上,很愧疚地說:“在廣州你們接我用皇冠,在巴縣我接你用自行車,見笑!見笑!”
亞妹坐上去,緊緊勾住他的腰。車路坑坑窪窪,顛上顛下。行人好奇地望著這漂亮的陌生姑娘。
車站離城兩華裏。
自行車在路旁小樹林停下,秦正堂回過頭,對亞妹說:
“我和你隻相處幾天,但深知對你很了解,比對相處幾年的朋友還了解得多。”
亞妹笑著插了一句:
“大概我的透明度高吧!”
“是這樣。小姐坦率,我也就不轉彎抹角。我表示歡迎大駕光臨,可也請小姐依我三點。”
“請講!”
“第一,大國小國都是國,大公司小公司都是公司,按照對等原則,小姐的食宿由我方全包,鑒於公司初創,條件太差,請到我家作客,保你體會到溫馨的家庭情趣。”
亞妹點了點頭,“那就打攪了。”
“第二,我們各為其主,公事公辦,但千萬別因公事而損害彼此間的友情。貴地三日,小姐的待人接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個應當。還有呢?”
“第三,巴縣封閉,百姓們愛咬死理,彩電事件後巴縣人罵我是敗家子,也恨屋及烏,痛恨一切廣東人。上一月,發生了辱罵老廣的事情。為了小姐來敝地心情愉快,你最好稱自己是湖南人,和毛主席是老鄉,我倆是在武漢學習時結識的朋友。好麼?”
“悉聽尊便!”
“可委屈你了!”秦正堂扶住車把,“上車!縣城馬上就到!”
亞妹從沒見過這麼寒傖的縣城。街道狹窄肮髒,房子低矮,廁所在正街,屎尿溢出,“廁所”兩字寫成“則所”。姑娘小夥長相都挺不錯,但衣著太單調。由人到物統統缺乏色彩,灰不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