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2)

我的父親叫申無疆,字仲錫,是淮揚一個不得意的珠寶商。

我們祖上曾有一段值得誇耀的曆史,詩書世家,放過幾任地方官,素有清廉的名聲。但是很不幸,曾祖父受到朋黨之爭的牽連,貶官返鄉,一病不起,家業從此敗落。到了我父親這一輩,積蓄耗盡,不但荒廢了學業,連糊口都成了問題。叔伯們一個個秉承庭訓,放不下筆杆子,隻好去充當幕僚或者門館,清寒不算,還受盡窩囊氣,我父親窘困之下,被迫變姓易名,跟家族斷絕了關係,當上一名錙銖必較、銅臭味十足的商人。

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半途出家的商賈家庭,生活雖然談不上富足,但衣食無憂。在商人的市儈氣和讀書人的清高氣交替熏陶下,我逐漸長大成人,期間父親一度想讓我讀書進學,朝仕途發展,但是我頑劣不馴,識了幾個字就沉迷於市井雜書,根本不在經史詩文上下工夫,以至於父親終於失望了,隻好把我帶在身邊幫手,準備百年之後,把珠寶鋪的生意交給我打理。

有一天,我父親在黃鶴樓頭遇到了一個姓張的大海商。他說自己的帆船停泊在福州港,可以裝載六七百人和數萬斤的貨物,滿載著絲、織錦、陶器和瓷器,銷往海外諸國,然後在當地購得犀角、象牙、珊瑚、瑪瑙、珍珠、水晶、檀香、沉香、香料、樟腦、丁香、豆蔻等貴重之物,運回國內銷售,一來一回,獲利超過十倍。

我父親聽得怦然心動,把那大海商請到家裏,細細詢問下來,頗為豔羨,言語中有意思讓我跟著跑一趟海船,賺些辛苦錢。那大海商跟他一見如故,慨然答應下來,說自己年紀大了,已經有好幾年不出海了,眼下在海船上做頭的是他的兒子張乘運,稟性爽慨,他願意修書一封,讓我置些輕軟貨物去福州,坐他的船到海外遊曆一番,即使不能獲十分的利,年輕人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我父親聽了十分中意,有道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盡管生活比本家的叔伯們要寬裕得多,他還是不願意兒子像他一樣碌碌一生,人前人後陪著笑臉做生意。走海運倒不失為一條發財的捷徑,今後興許能出錢捐個官職,光宗耀祖。於是也沒有征得我的同意,一來二去,他們就把我的前程給確定下來。

我無法違抗父親的意見,隻好在那大海商的指點下置辦了金銀首飾、人造絹花、梳子、珍珠項鏈及耳環等輕軟貨物,日夜兼程趕赴福州。一路問訊,到港口見到張乘運,呈上他父親的書信,張乘運果然是個爽慨的漢子,當場答應下來,在海船裏騰出一個艙位讓我歇息,說我來得巧,再過一兩日,他們就要啟程出航了。

這艘海船的規模恐怕可以用舉世無雙來形容。船首高高聳起,船尾是正方形,有十對船槳,兩隻石錨,帆布製成的巨大船帆,仰頭望不到頂。在風平浪靜的時候,每隻槳由四人合劃,全速航行要二百四十人,八十人一班,分三班接替。船的前部,有幾十個相互隔離開的小艙,供船員居住,後部有若幹個隔水的大船艙,分門別類滿載著各色貨物,糧食、柴薪和淡水更是不計其數,足夠維持幾個月的消耗。

啟航以後,海船進入了大洋,見到遼闊的大海和比大海更遼闊的天空,我心曠神怡,預感到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即將展現在眼前。事實果然如此,海上的日子異常辛苦,沒有新鮮的蔬菜和水果,淡水限量供應,洗澡更是遙不可及的夢想。船員都是一些粗俗之徒,滿口髒話,隨地吐痰,身上散發出濃重的汗臭味。他們喜歡聽我講笑話,尤其是那些粗俗荒誕的笑話,他們往往聽了又聽,笑了又笑,樂此不疲。

如果曾祖父地下有知,他一定會從棺材裏跳出來,吹胡子瞪眼睛,把我這個不肖的灰孫子罵個狗血噴頭。其實我肚子裏也有很多雅俗共賞的笑話,即使在士大夫的宴會上,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助興,但是船員們都不喜歡,或者說,他們聽不懂。我想,這不僅僅是文化層次造成的,他們需要一點刺激,這是對海上艱苦生活的一種發泄,粗俗荒誕的笑話恰好滿足了他們的需要。

又過了十來天,海船遇到了大風浪,就像一片葉子在波濤裏翻滾。那些船員已經習以為常了,麵不改色心不跳,在傾斜濕滑的甲板上走動,比平地還穩妥。我卻實在受不住了,惡心,全身冰涼,手腳發麻,進而劇烈嘔吐,連黃膽水都吐了出來,痛不欲生。張乘運寬慰我說,這是暈船,剛上船的人都這樣,熬過這一關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