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懿沒料到自己居然隻等了十年。

十年對於凡人來說很長,可對於自己這在地府中的遊魂來說,不過十來盤棋局的功夫,彈指一揮便過了。

謝七爺坐在他對麵唏噓道:“這十年裏,你那位學生的殺孽便從沒斷過,枉死鬼多的連油鍋都要裝不下了,當真是該被千刀萬剮。”

“確實該被千刀萬剮……”江懿慢慢將棋子攏進手心,“若是我還在,第一個捅死他。”

“稍安勿躁,江大人。”

謝必安狹長的眼中閃過一道意味深長的光:“過一會兒你出了這門,沿著路一直向前便能看見回去的法陣,但在下還有些話想叮囑。”

“在下和一位老朋友打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賭……”他說,“在下的同僚認為,那裴向雲心中無半分善念,江大人這次回去怕是也要無功而返,地府隻能強行將你的靈魂一同扔進油鍋裏給那群枉死鬼泄憤,如此才可平息他們的怨氣。”

江懿捏著棋子的手指緊了下:“那……你呢?”

“在下一向覺得善意是世間最強大的武器,可以改變很多既定的命運……”謝必安說,“你那學生未必心中沒有善念,隻不過被其他東西一時蒙蔽了雙眼罷了。你此次回去,或許會收獲些別的東西。”

他說完後給了江懿足夠的時間思考,而後慢條斯理道:“其實在下也明白,你心裏對那些枉死的人很過意不去。如今重生一次,便有機會避免不必要的生離死別,也同樣可以阻止悲劇的發生。”

江懿低聲道:“我懂……”

“當務之急還是處理你的學生,賭約隻是我和老朋友間的小情調……”謝必安說,“必要的時候,你甚至可以決定他的生與死。”

“必要的時候?”

“也就是發現他失控的時候……”謝必安說,“這人身上是有點邪性在的,你要記得你能左右他的生死,一旦他殺戮的欲望再起,最好立刻取他性命。當然,如果他遇到危險你心軟了,也可以救他一命。”

“那為何不讓我一開始便取他性命?”

“一本書突然少了主角是會混亂的,甚至發生比現在這種情況還嚴重十倍的事……”謝必安說,“你可以采取些其他的方法,譬如讓他從始至終都做個碌碌無為的懦夫,或者直接剝奪他習武的資格,更可以直接取代他,自己成為那個梟雄……很多很多選擇,看你喜歡。”

“我知道了。”

江懿把棋盤上的棋子收攏進棋簍中:“謝謝你……”

“不客氣,在下也是為了地府的和平與安定。”

謝必安靠在榻上,端起那杯一點熱氣都沒有的茶水抿了一口:“為了保證你的安全,在下的同僚會從旁保護你,待回去你們便能見麵了,別讓在下太擔心啊。”

江懿回頭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小屋外走去,忽地輕聲道:“謝七爺,你可曾訓過犬?”

謝必安挑眉:“唔?”

“拔掉他的牙,折斷他的爪子,絕對不能過分溺愛與縱容,然後套上最結實的項圈……”江懿說,“讓他疼,讓他害怕,讓他擔心懲戒的皮鞭再次落在自己身上,隻能心甘情願做你的狗,再也不敢生出其他的心思。隻要你夠瘋夠不要命,再張狂的狗都能被馴得服服帖帖。”

謝必安沉默:“嘶……”

江懿回頭,柔和了眉眼,露出一個堪稱溫柔的笑:“近日來在貴府寶地思考人生時悟出來的道理,這次便準備回去實踐一下,謝七爺不必太擔心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赤紅的花海中,漸漸沒了蹤影。

謝必安蜷起手指抵在下巴上,半晌才若有所思道:“這位倒也當真算得上一個妙人。”

——

“少爺?”

“少爺,今兒午休睡得太久了,是身子不爽利嗎?”

江懿蹙著眉,魘在夢裏。

眼前又是熟悉的烽火狼煙,敵人的鐵騎踐踏著故土。

好友慘死,親人流離,他卻無能為力,隻能眼看著磅礴宮殿被付之一炬,富饒江南家鄉桃花成灰。

最後一柄熟悉的銀槍從遠處風馳電掣而來,深深地刺入自己的喉間。

“少爺!”

江懿倏地從夢中驚醒,額上全是涔涔冷汗,唇色蒼白,一雙眼驚疑未定地打量著周遭的景物,下意識向喉間摸去,卻並沒有摸到想象中的創口。

帳中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再遠處便置了麵造型考究的銅鏡,是他從燕都帶來的。

而現在銅鏡中卻模糊地映出了他的樣子。

江懿眨眨眼,覺得鏡中人有些陌生。

被囚禁的日子裏他沒心思管自己到底憔悴成什麽樣子,後來又在地府滯留十年,周圍來來往往的全是等著投胎的鬼,隻在乎下輩子能不能投個大富大貴的人家,根本不在意自己這輩子死的時候是什麽德行。

鏡中人膚色白皙,雙目有神,臉頰和身子不似回憶中瘦削,表情中習慣性地有幾分玩世不恭的灑脫,端的上「意氣風發」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