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京的皇城之外,不乏豪門貴族的府邸,巍巍殿宇雖然不能與宮城相較,但依然高門闊院別有洞天,絲毫不見冬日的蕭索,青磚黛瓦間依然可見綠樹紅花,輝映著齊京浮華與一門榮耀。
久負盛名的太傅府邸正在其中,正門旁的影壁上,遒勁的筆法書寫四個大字“世德千秋”。曾幾何時,“一門兩帝師,父子三登科”的佳話傳遍四海,求師問道者絡繹不絕。而今影壁上的琉璃磚已經漸漸斑駁,那四個字筆鋒之間也出現很多斷點,不需幾年,將會徹底消失。縱然是帝師府邸,也難逃歲月磋磨和世事變遷。
柳正風已經十多年不曾踏足這裏,撲麵而來的熟悉感裏多了幾分辛酸。
“見過兄長!”他垂首向迎來的人施禮。
那人滿頭華發,披一件寬大的氅衣,隨風起落之間,依然可見瘦骨嶙峋的體態——正是太傅柳正元。他幹枯的雙手顫抖著扶起柳正風,一雙眼中滿是濕潤的驚喜。
十多年前兩人不歡而散,一個守在邊境誓死不歸,一個囿於朝堂鞠躬盡瘁。而今兩個人都已不複當年意氣,眉宇間平添一份柔和。
他們席坐在正廳的矮榻上,中間擺一小桌,碳爐在一旁冒著熱氣。下人已全被打發出去,房間安靜的隻能聽見茶壺裏水被燒開的聲音。兩個人都有滿肚子話要說,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柳正風起身提壺將兩人手邊的茶盞斟滿,又坐回原處。
柳正元白須抖動著:“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另一邊,柳正風輕歎口氣,目光停在桌沿上,沒有說話。
“這麼多年杳無音信,我知道你還在怪我。”柳正元眉心緊鎖,當年的事終歸是繞不過去的,“當年之事過去這麼多年,你又何必如此執著。”
柳正風臉上染上一層慍色,當年之事大齊兩位柱石被摧毀、河山被踐踏,他在邊境日日不能安枕,豈能輕易放下。但他此來不是為了當年的事,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怎麼沒見錦卿?”
“已經派人去叫了,他從小喜歡跟著你,知道你回來一定很高興。”柳正元笑著,頓了頓又說,“他現在不叫錦卿,我給他改名叫無仕了。”
柳正風挑眉問道:“柳無仕,兄長為何給他改這個名字?”
半生浸潤朝堂,拚盡一生學問,柳正元想要繼承祖父與父親兩代帝師的盛名,光耀永續。他那麼看重聲名,那麼在乎仕途。
“因為我不想他入仕。”柳正元察覺弟弟的訝異,苦笑一聲,“我是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太傅,做不了父親與祖父那樣的帝師,我不想他也為這虛名所累。”
柳正風仔細看著他,有些碎發飄在兩鬢,臉上溝壑分明,縱然他精神矍鑠,也難抵歲月留痕。這不是太子寵臣該有的樣子,倒像是個無奈的棄子。
“可是太子對兄長有何不滿?”柳正風蹙眉問道,心有些許忿忿不平,“兄長輔佐太子二十餘載,可謂鞠躬盡瘁,十五年前,又不顧一生名節,甘願為他擔下軍糧案,就算後來趙江被殺沒有牽扯到你,畢竟也是保全了他太子的聲名。”
當年的事何其複雜,太子哪裏知道那麼多,柳正元搖搖頭,“是我自己心灰意冷,當年的事早已壓斷了我的脊梁骨,如今不過苟延殘喘罷了。”
“可那些事過去了,你依然是太子太傅。”柳正風無力的安慰道,他知道季澤嶽在查軍糧案。
窗戶開著,柳正元的白發在輕輕飄搖,他抬手扶在桌邊,看著手上凸起的青筋,說道:“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早日翻出來,我倒也早些解脫。”
柳無仕還沒有回來,下人又進來填了一壺熱茶,柳正風吩咐人把碳爐往柳正元那側挪了挪。
柳正元抬起一隻手臂,懸在碳爐上,爐火帶著溫暖的光,照的他整個人精神了幾分。他說道:“論識人之明、處世之道,我不及你,當年你狀元及第何等風光,卻甘願舍棄一身功名,做蔣越賬下謀士,若沒有那樁軍糧案,燕然山一戰收複失地,有了定邊守國的千秋功業,如今也必然是出將入相了。”
“可歎天不遂人願,識人之明、處世之道又有何用,蔣帥一生南征北戰定國安邦,最後卻死在自己人手裏。”柳正風袖管裏的手突然攥緊,功敗垂成的滋味何其痛苦,他又恨又惋惜,“兒子戰死邊境,季澤嶽這個外孫是他僅剩的血脈,卻在敵國為質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