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們實在斷糧了才會踏出家門,還有一種情況。就如遠處那對爺孫一樣,老人生了病,快死了,他趕緊去收割糧食,自己累死在地裏,收割的糧食交完稅,還能供養家裏的幼兒。
這就是如今農人的智慧。
朱襄的施粥,救不了他們為了養活家裏的幼子,而自己放棄的生命。
嬴小政問道:“不能像去年那樣,讓貴族們的門客幫忙收割嗎?”
朱襄回答道:“不能。門客收割其實隻是一個起一個象征性地帶領作用,實際從事勞作的是趙王和貴族麾下的兵卒。但現在邯鄲已經沒有那麽多兵卒了。”
嬴小政問道:“但我看邯鄲城內官吏們仍舊在舉辦宴會,參加宴會的人仍舊多得肩膀挨著肩膀。讓這些人去田地裏,肯定能收割掉大部分糧食。”
朱襄回答道:“那些多得肩膀挨著肩膀的人都是士子,他們比門客的地位更高,更不會下地。農家曾經希望君王和農人一樣下地幹活,他們就是看到了這一幕。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每個人往高處走,都是希望自己不再經歷勞苦。如果讓不應該下地的人下地,那麽君王手下將不會有賢能之人投奔。”
朱襄和嬴小政一問一答的時候,荀子用腰間的劍當拐杖,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也看著荒蕪卻又確實豐收了的田野。
荀子曾以為,朱襄不會理解他的思想,不會成為儒者。
現在他卻發現,朱襄或許是他的知己。
儒家罵農家和墨家不知上下尊卑,將君王和貴族拉到了泥地裏,說什麽眾生平等,完是瘋話。
難道儒者真的認可有的人就該永遠高高在上,有的人就活該一輩子耕地嗎?儒家的大同社會理想說得很明白,不是這樣。
他們隻是實話實說,認為農家和墨家的理想絕對不可能實現。
既然這種事不可能實現,為何要耗費大量精力去做?這對國、對家、對民都沒有益處。一種政治思想,首先要能實現,才能推行啊。
荀子認為天行有常,荀子認為君王無定勢,荀子還第一次提起“民心”而不是“士心”。
但荀子卻又說賢能之人應該從一而終,為天下一統而努力;君臣必須有別,臣子不能自詡比君王更高貴的人。
後世有學者批評荀子這樣是卑躬屈膝,諂媚君王,比孔孟品行低劣。
看荀子的生平,得不出這樣的結論。
荀子隻是看到了當下的大勢,選擇了一個對當下最有利的政治思想——君主專製,中央集權,天下一統。
荀子知道自己會背負罵名。因為他這樣做,就是降低了天下原本能與君王平起平坐的士族的地位。
但荀子從不畏懼自己的身後名。隻是偶爾,他也會哀歎,心想自己能否遇到一個理解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