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餘波
庫庫塔的夜晚氣溫達到九十華氏度,我媽和我隻有一台電扇。我們把電扇在公寓裏一間房一間房地拖來拖去。我們始終都在一起,自己給自己扇風,威脅說要剃光頭,用冰塊摩擦肩膀,爭先恐後地想要逃離這熱氣。我們輪流躲到淋浴噴頭冰冷的水柱下,衝淋的時候甚至還穿著衣服;然後,像貓一樣在公寓的走道裏溜達。
我擔心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會經曆餘波。我生怕我媽會分身,她的鬼魂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麵前,紋絲不動,令人恐懼。我害怕自己會在半夜陷入遺忘,步入令人驚駭的嶄新的循環之中,而我媽就置身中央。我不想知道自己的頭腦會編造出什麼樣的故事。我念誦記憶之咒:“你身邊的女人是你的母親。你身邊的女人是你的母親。你身邊的女人是你的母親。”我幾乎睡不著。
我們娘倆還在設法為掘墓籌集最後一筆資金。我們已經翻遍了所有還算值錢的東西,現在是找到什麼就拿什麼去拍賣。一大堆翡翠色和銀色色調相間的塑料已呈條狀脫落,我們將裏麵裹起來的東西一件件打開。包裝很快就堆成了小山,使我們寸步難行。無論是在波哥大、庫庫塔,還是在阿根廷、委內瑞拉,我們記得拆包的每一樣物品都放在了什麼地方。來自波哥大的東西不多,都很珍貴,令人稱奇。我們實在搞不明白它們究竟是
如何來到庫庫塔的,畢竟當時可謂倉皇逃離波哥大。
有一個餅幹罐,裏麵塞滿了一隻隻早已風幹的陶瓷兔,還有一組軟盤,我幼時蓋的毯子。一小時又一小時,我們就這麼麵麵相覷,因往昔和炎熱而恍惚。我摩挲著毯子的粉色絲邊,我嬰兒時期就躺在上麵酣眠,無數個日子裏,我一放學,就會往毯子上一撲,不知怎的,它就來到了這間公寓。
我媽以前從未對我說過這個故事:我出生後七個月,外公去世前兩個月,他湊到我的搖籃上,將我連同毯子一起抱起來,“感謝神,”他喘著氣,“優秀的基因已經傳了下去。”他將嘴巴湊到我耳朵跟前,張開手,蓋住我們,悄聲說了一長串話。我媽聽著他輕聲絮叨,注視著他下巴的動作,但當她問外公在說什麼時,外公說別擔心,他隻是在傳遞自己的知識。
知識早已遺失,我想要記住,而我媽則說我應該忘記。
“這是你小時候的黃金護身符。”我媽說著,遞給我一個拳頭形狀的小護身符,“你外公讓人用黃金給你做的,因為金子是創造的語言。”
我打量著這個小小的黃金護身符。放在手心裏,護身符輕若鴻毛,小到可以給洋娃娃當掛飾。護身符用來保護佩戴者不受邪眼傷害,被稱作無花果之手#pageNote#0,源自意大利的伊特魯裏亞文明,定居者將它帶到了新世界。但我知道我媽針對金子所說
的話,正是穆伊斯卡人的信仰;我在書裏讀到過。我問我媽的時候,她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源自何處並不感興趣,隻是說祖輩說過很多東西,這是其中之一。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隨手拿起了一塊破盤子的碎片,就好像盤子我們早早就繼承下來了,隻是繼承的時候已是碎片。我們屬於生活於秘密之中的混血人群,任何東西都不適合我們。我們就是破碎的盤子。
從阿根廷所處大陸的尾部到墨西哥,一直到以前屬於墨西哥的美國那部分土地,都能見到巫醫。無論在何種地貌上,都有許許多多巫醫,使用迷幻劑、草藥知識以及夢境來治療病人。按摩師的治療主用聖油,那都是些老配方,他們用聖油將疾病按摩出去。在哥倫比亞,我們不會把土著治療師叫作巫醫,而是稱為醫者。我們會說“我去看了瓦尤族的女人”或者“科吉族的男人幫我治好了疼痛”。
盡管展現的方式不同,但所有的巫醫傳統都同意的一點是:疾病和精神相關,和我們所經曆的事情、我們所攜之物相關。但土著治療師的實踐植根傳統;巫醫則已失去和傳統的直接關聯,喜歡即興發揮。他們的治療風格取決於各自的性格,以及每個區域原初的傳統。比如,有些巫醫是專治精神的外科醫生。他們會在手術室治病,還會穿白大褂,從金屬托盤上拿取手術刀和鑷子
,切割病人軀體上方的空氣,吟唱古老的治療之歌,噴吐煙霧,用無影無形的外科手術根除或真實、或隱喻的癌症。
在我們現在居住的加州,我就見過壓縮成三周的密集型巫醫課開課通知,誰都能參加;但在南美,知識持續受到守護,文化譜係乃是實操的前提。
外公用藥水、草藥、夢和故事來治病。他治療病痛,尋找不可見的傷口,那是疼痛的重要源泉。外公之所以成了備受歡迎的巫醫,部分原因就在於他能講出病人沒有講出的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