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荒原
我現在還記得,自己讀小學時,每天放學都會經過一大片荒地。我和小夥伴自顧自地在裏麵玩到天黑,時間久了,我們的父母摸到規律,也就默許了,到了飯點才過來“領人”。我始終認為那一塊荒地是我童年最好的老師。我們每日在那裏挖土刨沙,在石頭堆裏發現貝殼化石,觀察螞蟻窩,驅趕蝗蟲,挖水渠,搭房子;我們占領廢棄的公交車,逛進防空洞,整理廢棄的垃圾,發現動物屍體,編造鬼故事……這片荒原成了我們探索與想象的源泉,它擁有一切書本和學校中沒有的要素——陽光、水、沙、無數的植物、昆蟲……以及最重要的自由。今天的家長給孩子們營造的都是精心的“花園”,每一個地方都被用心栽培,這種“荒原”卻很是缺乏。在“荒原”裏,你會知道一切事物都有其不確定性和可能性。當我與同伴沉浸其中,仿佛從現代文明回到了自在與冒險的狩獵時代,這裏是某種介於原始與天真中間的地帶,我將其看作一種回歸人的生命原點的“無為學習”。
2018年4月,我在紐約新學院(The New School)聽德國藝術家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講關於自己藝術生涯的精彩講座。在對談環節,對話人理查德·卡沃雷西(Richard Calvocoress
i)談到了他對基弗童年的看法,他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陰霾籠罩了藝術家的童年,童年的悲傷使得他的作品中有強烈的廢墟意象。基弗聽後不假思索地反駁:“廢墟對我而言不意味著悲傷,我的童年沒有玩具,廢墟對我意味著生命開始的地方。”這讓我想起亨利·卡蒂埃-布列鬆(Henri Cartier-Bresson)1933年拍攝的《賽維勒的孩子們》:在殘垣斷壁之中,拄著拐杖的孩子和其他孩子一起忘情地玩耍、嬉戲,占領這些曾經被視作家園的廢墟……
兒子與女兒正在荒地玩耍,他們專注地觀察,自然與人造的一切物質及其留下的痕跡都是他們遊戲的材料。攝影:李傑
我們習慣了將兒童視作無力對抗現實的“弱者”,但在他們的視野裏,文明的繁榮與廢墟都是一片待發現的場域。外部世界對兒童的影響顯而易見,但我們也不可忽視具體的兒童在成長過程中對於現實不同的回應,這之中蘊藏著人性的複雜,同時讓我們更為立體、思辨地看待文明的變遷。在此之前的百年裏,無論是讓兒童走出工廠、回到學校,還是擁有健康和法律的保障,我們經曆了從發現兒童到改善兒童處境的巨大飛躍。1899年,就是第一座兒童博物館誕生之年,人類曆史上誕生了兩部著作——弗洛伊德(Freud)的《
夢的解析》與約翰·杜威(John Dewey)的《學校與社會》,它們分別從心理學研究與哲學角度為兒童研究提出了新的思考路徑。通過弗洛伊德的研究,我們認知了兒童的欲望,人的自然狀態,探究童年心理及行為對於人類成熟後的深刻影響;透過杜威的思辨,我們了解了兒童真實的需求為何,以及回應他們而不是將他們塑造成為我們希望的模樣的重要意義。總而言之,兒童發展是人類天性使然,如果對童年加以抹殺,無論是出於政治、經濟、宗教、教育,還是其他任何理由,都將造成日後不可逆的嚴重後果。今天,在科學與哲學以外,能否通過藝術繼續發現童年新的可能?我認為依然有巨大的空間。兒童如何認知世界,我們又如何超越對他們的慣性認知,成為我在藝術領域的工作重點。正如基弗的創作使我們重新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出生在德國廢墟下新生一代的生命經驗,我相信兒童敏銳的洞察力與整體觀將幫助我們更加富有創見地麵對未來,也可能成為治愈我們社會頑症的良藥。正如魯迅所言:“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pageNote#0
童年的觀念一直變化著。社會對童年認知的更新,可以視為人類進步的一種側寫。但另一方麵,成人社會的變革也迅速地影響到兒童的處境。童年是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一麵鏡
子,同時折射出麵對弱者的憐憫以及壓迫者的欲望;童年也是社群中的一塊荒原,雜草叢生而又生機勃勃……我們不妨將童年作為一種思考的路徑,透過複雜而具體的個案、現象以及比較研究,持續探討兒童成長處境與相關文化的變遷,不斷修正我們對於人的理解。
在本章,我將嚐試以兒童成長的視角,從遠古到母體,從兒童感知能力的變化曆程到兒童給予我們的啟發,通過引述在iSTART曆屆主題展覽中部分藝術家項目與延伸的故事,組成一個嶄新的“展覽”。我們可以透過文字穿越時間、空間、作品的局限,試著借用彼此的想象共同構建一個關於“童年”的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