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頭,正要邁步,琴聲又響起,似無心,又似送別。
顧尋站在牆下聽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頭也不回地離開。
大明嘉靖十一年,顧尋一身男裝緩步在京城的街市上。五百年前的街頭安詳陳樸,空氣中揚起的沙塵借風遊弋,顧尋在一家麵鋪前坐了下來,這裏熙熙攘攘地坐著來往的商客,尋常人家在街邊叫賣,這家麵館生意紅火,鋪子裏已經坐滿了人,顧尋坐在外麵。
鄰桌坐著幾個市井小民,其間一人頗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與同桌的朋友講話,卻又正好叫周邊的人都聽著他說了什麼,這故作神秘的樣子吊起了許多人的胃口,他說起前些天聽聞的一件奇事:往日在京城裏風風光光的顧家,近來似乎頗為忌諱地在外求醫,人隻聽說顧家四小姐在假山上玩耍時不當心摔了下來,可是那可是足足昏迷了幾個月啊。
一人滿不在意道,哼,我還猜了半天你要說什麼,原來是個這,人家四小姐怎麼了關你什麼事!
那人見他人不屑,又作出懶得搭理的樣子,輕蔑道,若要真是從假山上摔下,顧府為何遮掩,每個從顧府出來的大夫都三緘其口,收了不少封口的銀子哪。
顧尋也聽著,又問道,那這位小哥,你說顧家是為了什麼要封口?
那人笑道,顧家的廚房裏有我一門親戚,這一向專供她顧四小姐的夥食,那顧四小姐根本不是什麼摔下假山,而是從城外馬字坡的斷崖下撿回了一條命。
眾人驚愕,那顧四小姐即便頑劣,也是大家閨秀,去馬字坡那麼險惡的地方做什麼。
見眾人如此反應,那人又得意道,顧家四小姐乃是夜奔去與情人私會,在馬字坡被顧家堵截,馬匹受驚後人與馬一同栽進了懸崖。
顧尋一笑,夜奔?
那人繪聲繪色道,那男人是個風流浪蕩子,不知對顧四小姐施了什麼法術,竟然使她為情郎夜遁離而去,結果天明就被顧府發覺,雖然顧四小姐在顧府人微言輕,但事涉顧家顏麵,顧家不可不謂是傾力追回。
浪蕩子麼。顧尋低頭吃麵,末了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抬頭問那人,小哥,你說得這麼真真切切,知不知道那個野男人的底細?
他道,這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馬摔下去的時候隻馱著顧家四小姐一人,那浪蕩子早就不知去向了。
顧尋又問,那浪蕩子叫什麼?
那人不以為意道,這如何查證,本就是一樁暗地裏的醜聞,哪能打聽得這麼清楚。
眾人中又有人笑道,那顧家小姐今年也十六了,怕是因為她哥哥姐姐要麼已經嫁娶,要麼已經定下婚事,著急了就給自己找起來了吧!
顧尋也笑,一個在舊時便敢夜奔情郎的女子,叫她頓時就想起了紅拂。不過這樣的事原來的她也是做得出來的,既然已經莫名投奔到這身體中來,想來自己的性情也不會萎靡了她的聲名。
顧尋起身結賬,離開談笑中的人群。看來古往今來,帝王將相,豪門貴族的風聞總是民間百姓最好的下酒菜,這話真是一點也不差,隻是這一覺夢醒,忽然化作另一人,且又不得不摒棄先前的身份,倒真像是赤條條來到這世間,沒什麼牽掛。
站在這熙攘的大街上,她忽然生出一絲對現實的茫然,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將去何方。顧尋頓生感歎,又忽然想起,自己還是先不管這些為妙,總要先安頓下來才是
她摸了摸身上為數不多的碎銀,那是那個在堂前哭哭啼啼的婦人借著打罵的功夫偷偷塞進她衣襟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字條,那字條上寫著一個地址,想來是婦人依舊想照顧她,讓她去投奔親眷吧。
顧尋想著她一張悲痛欲絕的臉和那些冷峻的神色,又想起他們口中的自己的身世,便知婦人對自己的情意有多麼深切,也不知原先的顧尋究竟經曆了怎樣的情事,竟然不顧一切背離家邸,一心追尋愛人而去,深夜跌落懸崖,卻未見愛人最後一麵,她又該如何絕望?
顧尋收起那張寫著地址與姓名的字條。
上頭的名字倒很別致,顧尋一眼便記下,穆庭。
既然已經離家,便不要再有什麼瓜葛,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幹脆一刀兩斷,倒也痛快,天大地大,還沒有一個顧尋的容身之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