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前門大街上的各處酒肆飯莊來說,國喪的頭一個月一過,這難熬的日子就算過去了。如今乃是承平年間,下館子的無不是講究一個喝酒吃肉,這禁屠宰讓他們沒了肉食可賣,禁飲酒則是讓他們有酒也不知道賣給誰,這之前可謂是度日如年生意清淡得可以在店堂裏睡大覺。眼下,門口的白燈籠換成了紅燈籠,一樓大堂二樓雅座總算是都坐得滿滿當當,就連門口拉客的夥計聲音也格外洪亮了些。
“咧,玉泉水的酒西山村的肉,不夠勁不夠肥不要錢咧!”
“雅座上有空,吹拉彈唱全活包咧!”
“杜康老酒杜康老酒,酒香飄去十裏外哪!”
這傍晚時分,一個個響亮的叫賣聲把這一條前門大街渲染得越發熱鬧,四下裏人聲鼎沸,雅座包廂中衣冠楚楚的大人物們在觥籌交錯,旁邊卻有不合時宜的吆五喝六聲。在這等嘈雜的環境中,有人覺得總算是鬆快了,也有人很不以為然。這會兒,一家飯莊臨街的雅座上,陳衍就很不慣四麵八方傳來的雜音,沒好氣地放下了手裏的茶杯。
“這些人就沒心沒肺麼?國喪雖說是過了,可終究是還沒過百日!”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道理你應該明白了才是。”羅旭淡淡地往外頭看了一眼,見四處都是燈紅酒綠人聲喧嘩,便歎了口氣道,“國喪對這尋常人終究是遠了些,你如何能指望他們真把先皇後當成國母來敬……不說這些了,你回去代我謝你姐姐一聲,她提醒的很是,如今的羅家,還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見羅旭情緒不高,陳衍連忙安慰道:“我姐說了,她也就是瞎琢磨,羅師兄你隻管聽一聽,究竟有什麼她哪說得準。隻是她說,那一回在禦花園的情形畢竟是她親眼看見的,怕隻怕貴妃娘娘被人攛掇而已。對了,我還沒恭喜羅師兄呢,那許多庫房草場巡查幹得漂漂亮亮,一下子揪出了好些蠹蟲不說,就連建言的條陳還得了皇上誇獎!”
“皇上隻是出考題看看我的本事,再說都是合大家之力。他們不想出仕,於是這功勞就我一個人冒領了。”
盡管平素散漫慣了,但想到自己身上還有進士的功名,哪怕不襲爵,這出仕總是難以避免,這一回又深深地陷進去了,羅旭頓時生出了一種作繭自縛的苦澀。他的父親是世襲威國公,他的嫡親姑姑是貴妃,他的表弟還是魯王……在這種勳戚世家裏頭,他就應該低調一點,幹嘛非得覺著自己不靠那個好色的父親也能成事,偏生去想方設法縣試府試院試鄉試一關關考過來,如今倒好,父親這大功一立,中宮又是虛懸,這下子全亂了!而且,韓翰林偏生還悄悄提醒他說,禦史們似乎有些蠢蠢欲動的架勢。
鬱悶的他舉杯一飲而盡,結果卻突然發現口中沒有那種讓人忘記煩惱的液體,而是苦澀地茶水,這才想起之前答應了陳衍以茶代酒。歉意地衝著陳衍一笑,他就咳嗽了一聲說:“師弟,你恕罪則個,我今天實在想喝兩杯。”
陳衍還是頭一次看到嘻嘻哈哈的羅旭露出這樣的表情,一愣之下就訥訥點了點頭。及至夥計送上了酒來,見羅旭不管三七二十一連灌了三杯,緊跟著就幹脆掀開了酒壺的蓋子徑直往嘴裏倒了一氣。這時候,他終於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到羅旭麵前一把奪去了那酒壺。
“羅師兄,你不能這麼喝!”
羅旭睜大了眼睛,見陳衍抱著酒壺滿臉緊張,頓時啞然失笑,心想自己已經把那一壺都喝幹了,小家夥這當口拿著這個還有什麼用?隻不過,一看那張認真得幾近於執拗的臉,他就忍不住想起了之前那次送陳衍回家之前,許多年來唯一一次去陽寧侯府的情景。
那時候是過年,父親隻是伯爵,爵位甚至還不能世襲,而且一直都在南方鎮守不得回來,他和母親在京師連府邸都沒有,隻是賃的房子。在高朋滿座奢華肅穆的侯府,他那個姑姑的兒女被人禁在屋子裏不得出來見客,他和母親被人晾在角落裏,他氣衝衝拉著母親正打算走時看到那姐弟倆出來,當姐姐的正牽著弟弟的手,一麵用手絹給弟弟擦汗,口中猶自教訓著人,那種和睦的模樣讓他這個沒兄弟沒姊妹在身邊的頗為羨慕。
結果,看住了的他不小心和一個下人撞在了一塊,姐弟倆發現之後立時過來,那個當弟弟的問明情形,就仿佛什麼都知道了似的惱怒地大聲斥責下人怠慢客人,而當姐姐的之後則是親手把滿是點心蜜餞的捧盒送到他們跟前。
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陽寧侯府和威國公府說是姻親——可一個頂多算是二房的羅姨娘,在正統人家眼裏自然是算不得數的,而且母親哪怕不記得陽寧侯府的冷遇,也惱怒羅姨娘指使陳瑛給父親安排美人,她們姐弟兩個又很少出門,因而那一次之後,便是護國寺的再會。隻可惜,那時候兩人已經完全不記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