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點過後,盡管宣武門崇文門已經迎來了排隊等著進城的高潮,大時雍坊小時雍坊以及江米巷一帶賃房子居住的窮京官們也已經都早早起來預備上朝,但什刹海一帶的勳貴府邸往往是蒙恩隻朝朔望,所以大多數仍是一片寧靜。而鏡園卻是例外。
男主人楊進周一夜未歸,鏡園外院的小廝和門房卻習慣了早起。他們不用像主人那般長衣長袍的更衣打扮,短襖往身上一穿,腰間胡亂束根帶子,瞧著像那麼一回事便出來幹活。因而,寅正二刻,前院就傳來了刷刷刷的掃地聲,而西角門上,也有人打開了兩扇門,預備換下晚上的那盞氣死風燈。為首的中年門房搓著雙手瞧著手底下的小家夥們做事,突然一拍腦袋笑了起來。
“瞧我這記性,老爺昨晚上沒回來,這會兒自然用不著從家裏去上朝。夫人要卯正二刻才理事呢,大家要是還困著,這會兒料理幹淨了不如回房裏去睡個回籠覺。”
“這話也不早說,天知道咱們早上用了多大的力氣才爬起來!”
“聒噪,能讓你們再睡下就不錯了,再囉嗦就統統出去,先把外頭的大街給掃了!”
這話頓時讓抱怨連天的兩個年輕小廝止住了話頭,唉聲歎氣地從梯子上下來,一個眼尖的突然聽到外頭有馬蹄聲,側著身子往那邊探出去一看,他登時吃了一驚,連忙嚷嚷道:“老爺回來了,老爺和虎爺一塊回來了!”
聽到這聲音,原本打著嗬欠往裏走的幾個人自是停住了腳步。還不等人質疑出聲,那馬蹄聲就已經倏然近了。須臾,一前一後兩匹馬就在門前停了下來,幾個小廝不約而同地一同抬頭看了看仍是昏暗的天空,這才出了西角門,行禮之後忙不迭地執了韁繩將馬牽進了門。
“這才剛剛解除夜禁,再過一會又要早朝了,老爺您這一趟回來趕得及麼?”
那中年門房探問的同時,不免打量起了主人身上的衣裳,待發現並非是昨天早上出去的那一身,他不禁越發狐疑。隻楊進周淡淡回了一句今日不上朝,他頓時不敢再多言,遂一路沉默地把人送到了二門口。二門亦是早早地開了,兩個婆子正在那兒一麵打嗬欠,一麵拿著笤帚掃地,瞧見楊進周全都是一呆,直到人從身邊進去才恍然驚覺尚未行禮。可這會兒自然不好追上前去補這一遭,她們也隻得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而已。
敲開了怡情館的大門,楊進周見那應門的婆子在最初的睡眼惺忪之後,隨即張開了嘴要嚷嚷,立時低聲言語了一句,見其本能地伸手捂住了嘴,這才閃進了門,大步直奔正房。他連日睡在外書房,這正房的門也都是拖到卯時方才開啟,所以此時他伸手推了一推發覺紋絲不動,隻一躊躇就有節奏地敲了幾下。隻等了不一會兒,裏頭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即大門就開了。
開門的是披著一件桃紅撒花大襖的紅螺,見是楊進周,她仿佛毫不意外,側身讓了楊進周進來,隨即輕聲說:“昨兒個晚上是我在夫人房裏值夜,本以為老爺回不來,所以什麼都預備。這會兒可要吩咐下去準備熱水沐浴?”
“嗯,去傳吧。”楊進周點了點頭,才走了幾步就又停住腳步說,“今日我不上朝,那邊就是慢一些也不打緊。”
看到紅螺心領神會地答應了,他才進了西次間。果然,由於隻有紅螺值夜,屋子裏並沒有別的人。靠牆的黃花梨拔步床上,外頭垂著一層淡粉色的帳子,影影綽綽看不見裏頭。他在外頭站了一站,輕輕脫了靴子進了裏頭,可才踩著踏板到了床頭撩開裏頭一層帳子俯下身子,還不及看上一眼妻子的睡姿,就隻見床上原本一隻手伸在被子外頭的陳瀾突然輕聲嘟囔了一句什麼,手又縮回了錦被中,隨即極其不應景地往裏頭翻了個身,竟是拿脊背對著他。
這時候,楊進周臉上剛硬分明的棱角線條不知不覺柔和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微妙。他吃不準床上的人是真睡著了,還是覺察到動靜卻有意不理他。思忖了好一會,他才側身在床上坐了下來,隨即斜著身子往裏頭瞧了瞧,果然一眼就瞥見妻子修長的睫毛似乎在微微顫動著,心裏自是明白了過來。
“昨晚上,我和羅世子一塊去辦了些事情,因為時間緊迫,也來不及派人詳細知會家裏。”
床上的陳瀾一動不動,那條錦被嚴嚴實實裹在身上,隻楊進周卻分明瞧見,她的眼睛仿佛輕輕眨動了一下,依稀還能聽到那不甚均勻的呼吸聲。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羅世子的那個友人,也就是綽號聖手劉的畫師不合被人拿了。那邊不但對羅世子多有威脅,而且提出了很過分的要求,所以他就求了我幫忙。你也知道,我在錦衣衛裏頭幹過一陣子,雖及不上那些辦偵緝的老手,可總比他手下那些叢林裏頭的一把好手稍強一些……對了,回來的時候,後街上的一家鋪子正好開了門,那裏的酥餅很有名,我就買了幾個……”
頭朝著裏頭的陳瀾聽著背後的話語,待到最後聞到那一股食物的香味,不禁也覺得肚子有些餓了。然而,這種饑餓感卻蓋不過她的又好氣又好笑,於是,終於忍耐不住的她一下子擁著錦被坐起身,結果入眼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楊進周手裏的那個油紙包。
“你呀……買酥餅哄媳婦,虧你想得出來!是特意買的,還是順帶買的?”
麵對陳瀾那亦笑亦嗔的臉,楊進周的表情頓時有些不自然:“我們半夜就坐吊籃進了城,後來又進了宮,忙忙碌碌大半夜實在是餓了,最後是羅世子帶路,就索性在鏡園後街上喝了豆漿就酥餅。吃完之後已經解除了夜禁,我沒細想,順手就帶了四個回來。要不是他帶路,我也想不到後街上一家尋常鋪子竟還有這樣的手藝。趁著還是熱的,你嚐嚐?”
陳瀾看著那油紙包裏還帶著熱氣的酥餅,知道多半是他直接捂在大氅裏帶回來的,而且鐵定是沒給其他人瞧見,不禁嫣然一笑。盡管此時不曾洗漱,但她想了一想,就示意他把東西遞過來,隨即趁其不備猛地低頭咬了一口。等到發現散落的酥皮和芝麻掉的床前踏板上四處都是,她不禁狡黠地衝他眨了眨眼睛,又攤了攤手做無奈狀,嘴裏卻細細地咀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