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女人,卻隻有一個麵色冷峻的男人,江氏和陳瀾婆媳倆倒是無所謂,但對於那四位不速之客來說,卻是一種如坐針氈的經曆。
陳瀾平時很少觀摩楊進周如何和陌生人打交道,這還是頭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人麵前從始至終一副冷臉的光景。就是說話應答,也往往是言簡意賅,能說一個字絕不說兩個字,能點頭就不說話,到後來,就連她自己都覺得渾身不得勁,仿佛整個屋子的溫度都下降了兩三度似的。
為人妻子的都有這種感覺,那四位夫人就更不好受了。尤其是平日裏自詡長袖善舞的平江伯夫人,麵對這麼一個不哼不哈木頭似的人物,每每想出來挑起話題的言語,全都被人用一個卸字訣輕輕挪開,她就甭提多難受了。捱到後來實在耐不住性子,她就索性放下了茶盞,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時候不早了,不知道楊大人待會可有什麼安排?”
此話一出,也不知道是誰的肚子應景地配合著叫了一聲,一時間屋子裏一片寂靜。陳瀾想起剛剛江氏說過的話,好容易才忍住沒笑出聲來,而江氏則是嘴角一挑微微笑了起來。然而,楊進周卻仿佛絲毫沒聽見這異樣的聲音,竟是皺了皺眉。
“我接下來要練兵三月。”
這回答再次把平江伯夫人噎了個半死。恨恨地瞥了一眼下頭那三個穩坐如泰山的女人,她不禁暗生慍怒——既然肚子都已經咕咕叫了一回,怎麼現在又一點動靜沒有了?還有,那艾氏和周氏起頭倒是一唱一和挺會拉關係的,怎麼如今就全都啞巴了?
仿佛是感應到了平江伯夫人的眼神,艾夫人突然欠了欠身說:“楊大人身負重責鎮守兩江,隻總兵衙門畢竟在南京,您若是一直在揚州府停留,恐怕多有不妥。”
此話一出,周夫人也隨即附和道:“行前外子也曾經說過,大人身為兩江總兵,也該先去兩江總兵衙門辦了交接,免得上下官民不便。況且,江南向來富庶安寧,既沒有外憂也沒有內患,民眾對於兵事恐怕多半懷著恐懼,這練兵一事,大人也該從長計議為好。這幾日,揚州府已經有不少人往南京的巡按衙門話事,其中多有些不好的說辭。”
這理當是官場上男人說的話卻從內宅女人嘴裏說出來,陳瀾不禁柳眉輕揚,心裏有了幾分計較。隻是,當她去看楊進周的時候,這位絲毫沒有平日裏在她麵前的多變表情,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淡淡地答了回去。
“多謝二位夫人提醒。此乃行前禦命,至於我臨機接管江都衛,也已經向朝廷稟奏過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無論艾夫人還是周夫人,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彼此你眼看我眼,片刻之後就都露出了勉強的笑容。平江伯夫人看著兩人這幅光景,心裏雖有些解氣,但想到此行的目的,仍不免大為沮喪,猶豫良久才站起身來。
“既如此,我們也不叨擾楊大人了。”
既是四人要走,楊進周自然也站起身來,勉為其難說了幾句客套話。因來的都是女人,江氏少不得也起身說要送客。平江伯夫人卻看了一眼陳瀾,死活把江氏勸了下來,最後自然就隻有陳瀾相送。
從這小花廳到二門原本不過是一箭之地,但平江伯夫人有意拉著陳瀾的手,腳下步子要多緩慢有多緩慢。從平江伯府和陽寧侯府的世交和姻親關係,一直說到了江南漕運如今的千頭萬緒,甚至還當著其他三位夫人的麵說起江南地麵盤根錯節的世家名門,等到馬車已經在門前停好的時候,她總算是放開了陳瀾的手,眼睛卻看向了江大太太。
陳瀾還以為平江伯夫人要從江大太太身上打什麼文章,卻不料對方突然更湊近了些,竟是輕聲說道:“江家已經兩代沒出過什麼出色的人才了,這名門名不副實,少不得就有無數人打主意,可自從去年楊大人得勢之後,那些伸出去的手就都停了。你轉告楊大人,隻要他有意,這拿下江家簡直是十拿九穩。要知道,他們可是紮根江南快百年的大族了,從田地鋪子到金銀珠寶等等不知道積攢了多少。以他如今的地位,要扶起一個人掌了江家還不容易?”
這話雖是低聲,但陳瀾斜睨江大太太,見其雙手死死絞在了一起,看上去分明捕捉到了隻言片語,當下便索性沒有接這話茬,隻是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隨即就衝著四位夫人襝衽施禮道:“我家老爺就是那樣的性子,剛剛若是慢待了,還請各位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平江伯夫人也不在乎陳瀾這答非所問,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就回轉身第一個上了馬車。艾夫人和周夫人也都是還禮之後略說了兩句,就彼此相攜著往同一輛馬車走去。落在最後頭的江大太太見陳瀾滿臉溫婉的微笑,走出去了兩步之後突然又折返了回來。
“夫人,我也不說什麼賠罪請罪之類沒意義的話。”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哪怕不看楊大人的官位,就憑您如今的聖眷誥命,要擺布江家也隻不過一句話的事。可是,恕我鬥膽說一句,這一個完完整整的江家可以豁出去給楊大人做無數事情,可一個被逼到絕路上的江家,上上下下也可以做不少事情,還請您央老太太高抬貴手。但使能夠做到的,江氏願意做任何事情給她出氣!”
見江大太太口裏說著這番破釜沉舟的話,可低垂身側的雙手卻緊緊握著,仿佛這樣才能抵消低聲下氣忍辱吞聲的淒涼,陳瀾又抬起頭瞟了一眼那前頭已經行駛了起來的兩輛馬車,隨即才收回了目光,衝著江大太太微微一笑。
“幸好大太太這話不曾在我家老太太和老爺的麵前說。”陳瀾見江大太太倏地抬起了腦袋,隨即仿佛想要重新垂頭,又仿佛因為什麼而僵住了,她就稍稍側轉了一些身子,“想當年江家人命人向我家老太太送出那樣的訊息之後,就是主動斷絕了關係,所以,之前老太太命人退回那些東西,意思自然明確得很——兩不相幹,僅此而已。大太太若是還覺得心裏不踏實,我不妨再多說一句,落井下石的事情我家老太太和老爺決計不屑為之,至於是否雪中送炭,卻得看那求助的人是否明白何謂公理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