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萬泉山莊後院最大的一口湯泉邊上,長鏑正站得筆直,眼睛卻不時瞟向池中的人身上,心裏總轉著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嘴上的話卻絲毫不曾打頓。
“夫人,已經都打探清楚了,江家那老族長自從回到分號之後,除了上咱們這又來了一趟,幾乎就沒出去過。消息隻說他常常去後頭一個小跨院,但那兒守著的都是他從南京帶來的心腹,什麼額外的訊息都打探不出來,隻知道應當是老頭子的謀主之類人物。倒是之前得知老爺的消息後,夫人特意讓錦衣衛暗哨送往京城的信,中途給人拆看過了。”
自打送走艾夫人和梁太太,得到那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之後,陳瀾好幾日沒顧得上泡一泡溫泉,此時她浸沒在深深的池子中,隻覺得渾身都懶了下來,甚至連思維的轉動仿佛也有些遲緩而來,因而聽到長鏑那長長的一串話,竟是停頓了好一會才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夫人,接下來咱們該怎麼做?”
看到長鏑那勁頭滿滿的樣子,陳瀾便勾手示意她蹲下身,見其照辦了,她才一字一句地說:“怎麼做?很簡單,當然是順著江家把人挖出來。別看那個江家老族長三天裏頭來了兩回,但使南京風雲突變,他就會立時趕回去。人一慌亂就容易出錯,到了那時候,再加上有有江四郎手下的那些掌櫃管事,那個給他出謀劃策的人究竟是誰,想來就能清楚一些了,順藤摸瓜,到時候必定成事。至於叔全的事情,朝廷既然至今不曾行文,我們更不能著慌!”
“可是,老太太……”
長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低聲說道:“我之前遇著莊媽媽,莊媽媽長籲短歎的,我一時不放心,就多問了兩句。老爺沒消息,荊王殿下沒消息,就連畢先生也沒了消息,駿兒少爺這幾日雖口上不說,可在背後也悄悄哭過幾回,老太太都瞧見了。莊媽媽說,有一次在背地裏隻聽見老太太看著熟睡的駿兒少爺時,悄悄嘟囔過一句話。”
陳瀾閉了閉眼睛,一隻手不由得攥緊了蓋在胸前的一條浴巾,輕聲問道:“什麼話?”
“莊媽媽聽見老太太說,萬一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就給我做孫子吧。”長鏑說到這兒,臉色有些發白,但還是勉勉強強又接著說道,“還說夫人年輕……”
長鏑再也不敢說那之後的話,可陳瀾又哪裏會聽不出這言下之意?盡管婆媳關係極好,但是到了這樣福禍難料的關頭,又加上江家攪局,江氏在她麵前依舊能露出笑容,背後的驚惶擔憂自然不足為外人道。想到莊媽媽露的這口風,她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竟是猛地整個人潛了下去。一時間,她從頭到腳都包圍在了那溫暖的泉水中。
“夫人,夫人!”
長鏑這一下卻是嚇得不輕,慌忙一下子跪在池邊伸手去撈人,前兩次她徒勞地隻抓到了一些水珠子,當第三次伸出手去之後,卻終於看到陳瀾整個人冒出了水麵。這一刻,她終於鬆了一口氣,一下子按著胸口跪坐了下來。
“夫人,您可別嚇我……”
見素來剛強能幹的長鏑險些就要哭出來的樣子,陳瀾這才想起長鏑今年十五,才隻比她這年齡大一歲,不禁笑著伸手在她眼底下擦了擦,隨即才說道:“沒事,隻是一時興起,想試一試這憋氣的感覺。這話不要再對別人說了,在莊媽媽麵前也不要露出口風,明白嗎?”
“是,奴婢省得了。”
泡完溫泉上岸,又去淋浴後換了幹爽衣裳,陳瀾便打發身上衣裳也濕了大半的長鏑也進去泡一泡,隻帶著紅螺去了溫泉小徑西北邊的外書房。自打楊進周失蹤的消息傳來之後,她為了免得婆婆擔心,漸漸就不在雨聲齋東屋處理這些消息和事情,這會兒到了裏頭坐定,她隨手翻了翻那一本本寫著這個年代很難再有人看懂的奇異字符,腦海中浮想聯翩。突然,她瞥見書頁中夾著一張決計不是自己留下的字條,頓時神情一震。
但隻是瞬間功夫,她就遮蓋了那一絲驚訝,想來紅螺即便侍立在後看見了,也不會露出口風,她慵懶地往太師椅上一靠,就對紅螺吩咐道:“你到前院去看一看,把黃媽媽找來。”
紅螺答應一聲,三兩步出了門。等到人出去之後,陳瀾立時翻開了剛剛瞥見有字條的那本書,抽出字條攏在袖中,隨即再次抬頭往前頭看去。確定外間沒人,她才將其在桌案底下展開,卻發現上頭隻有寥寥二三十字。
“艾夫人宋氏,鬆江宋氏族女,實內閣首輔宋一鳴長女也。”
這樣一張言辭寥寥的字條,陳瀾卻隻覺得驚心動魄,捏著坐在那兒好一會兒,突然一把將其揉成了一團。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又將其在桌麵上一點一點攤平,最後才用鎮紙壓住了。艾夫人的言行舉止無不投她所好,可她也不會就因為這個真的對人推心置腹,但即便如此,這張字條上透露的訊息,實在是和她之前所料相差甚遠。而且,那個躲在後頭的人,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一重隱秘?
“夫人,黃媽媽來了。”
聽到外頭的聲音,陳瀾立時把這些思量都撂在了一旁,當即吩咐人進來。待到黃媽媽隨著紅螺進屋子,客客氣氣行了禮,她便吩咐紅螺搬來錦墩請其坐了,又讓紅螺到外頭守著,隨即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麵前的婦人。說是仆婦,可黃媽媽不但是偶園真正的主事,甚至連萬泉山莊這邊也無人不敢不聽調派,威權之大,就連尋常勳貴府邸的管家也是少有的。就好比此時的服色,若是走到外頭去,誰不以為是中等殷實人家的主婦?
“先是在偶園,接著又是在萬泉山莊盤桓這許久,多虧了黃媽媽居中調派。”見黃媽媽欠身連道不敢,陳瀾才微微一笑道,“先頭你一直說主人翁在外,這地方我們想住多久就多久,因為一直多事,所以我也沒仔細問過。今次請你來,是想向你打聽打聽你那位風雅的主人。能夠在瘦西湖邊上有兩座莊園,這財力地位,可都是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