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書院,淡泊居。
掃了一眼麵前從院長何明欽到十幾個資深教習的精英陣容,艾夫人又往另一頭的巡按禦史周泰同瞥了一眼,麵上露出了自信滿滿的笑容。頷首示意之後,她就在主位上坐了下來,仿佛絲毫沒察覺到一旁空著的另一個主位。
“京城雖說未曾有回文送到,但江南這邊的聲勢已經造起來了。金陵書院向來執江南儒林之牛耳,如今有人想要靠強權壓到我們頭上來,那隻能是癡心妄想!好在荊王和楊進周都是自作聰明,竟然妄想靠幾個人就去打開局麵,這才給了我們做文章的機會。趁著這時候把局麵定下,之後哪怕他們真的能回來,也就翻不了天了!”
“夫人英明!”
十幾個人齊齊這麼一聲,東屋裏正在懸腕練字的艾山長不禁抬起了頭,手腕不經意地一抖,一滴墨汁立時滴在了下頭的宣紙上。良久,低下頭的他才看見剛寫好的那福字鬥方已經給汙了,不禁搖頭歎了一口氣,隨手丟下了那支筆,緩緩坐在了太師椅上。雖說外頭的聲音仍是不斷傳來,可他卻仿佛沒聽見似的,輕輕用手揉了揉太陽穴,額邊鬢角赫然是斑斑白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門簾響動,緊跟著就是一個輕盈的腳步聲。等到身畔隱約飄來一個清新淡雅的空氣,他就側了側頭,正好看見艾夫人在身邊站定,卻是斜著身子看桌上那字。
“整天就寫這些福祿壽的,你可是金陵書院山長,要是讓人看見了還不笑你俗氣?”
打量著妻子麵帶嬌嗔的臉,艾山長卻眯了眯眼睛笑道:“人生在世,若能福祿壽三全,那就已經人生無憾了。我們金陵書院那許多學生,有幾個不俗氣的?夫人,你一心維護書院的心思我明白,可這一次是不是真的做得太過激了?須知朝廷一個接一個地把人派下來,又在措置上頭煞費苦心,萬一要是逼急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明白?”艾夫人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一隻手突然重重按住了桌子,“江南大小書院那麼多,你以為他們不想挑戰咱們的地位?這些年來為了一枝獨秀,什麼手段沒用過,這一次也不例外!要是讓他們借著朝廷的東風起來了,你以為我們將來還能在江南如此順風順水?收起你那些小心翼翼,狹路相逢勇者勝,這一回若不能把這股風頭給打下去,日後隻會更難做!”
艾山長張了張嘴還想勸說什麼,可是,看著妻子秀眉倒豎緊抿嘴唇的樣子,目光下移再看見那一團被揉得不像樣子的手絹,他最終隻是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夫妻倆一時再也找不出其他可說的,艾夫人敷衍似的又說道了兩句,隨即就轉身往出了門。
才從東屋走到明間,她就嫌惡似的舒了一口氣,又輕輕伸手捋了捋額邊那一縷不服帖的頭發。就在她打算徑直到西屋裏頭去歇一會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大呼小叫,緊跟著,竟是一個媽媽氣急敗壞地撞開門簾衝進了屋子。
“夫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是天塌下來了,還是官兵圍了書院?”這本是隨口的一句話,可是,當艾夫人看見那媽媽臉上一下子露出了極度驚懼的表情時,她立時倒吸一口涼氣,當即厲聲嗬斥道,“快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金吾後衛,金吾後衛足足兩三百人把咱們的書院團團圍住了!”那媽媽的聲音裏頭已經帶上了幾分哭腔,隨即雙膝一軟竟是跪了下來,“何院長已經帶著人去了,可前頭那邊說,有學生去理論,卻被人強硬地打發了回來,說是如今南京城中多有騷亂,所以派人到這兒維持,以免有人衝撞了咱們這等書香地,可這分明是……”
“別囉嗦這些沒用的!”艾夫人厭惡地打斷了那媽媽的嘮叨,直截了當地問道,“帶隊的是誰,可有說是聽誰的命令,除卻警戒之外,可還有別的什麼舉動?”
“這……這……”
見那媽媽也說不清一個所以然,艾夫人頓時惱將上來,丟下人就快步出了門。隻在出了院子之後,她想了又想,還是沒有直接到書院門口去,而是徑直轉到了後頭地勢最高的藏書閣,在頂層上頭居高臨下那麼一看,她立時發現了前後四麵的景象。看清楚了那些一個個全副武裝的將士,看清楚了一個個學生義憤填膺地上前,卻被人漠視著擋回來,她的拳頭不禁越攥越緊,到最後索性雙手緊緊捏在了欄杆上。
等到下了藏書閣,她正好迎麵撞上匆匆過來的院長何明欽一行,立時又劈頭蓋臉地問道:“可打聽清楚了,究竟怎麼回事?”
“夫人,是南京守備許陽,是他調的兵!”何明欽那儒雅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猙獰,話語亦是如同連珠炮似的迅速,“他以有人造謠生事為由,出動兵馬滿城大索,又看住了咱們金陵書院。他是鐵了心要跟著別人搗亂,咱們也別客氣,等到門前這些人一走,立時就把他的事情全都掀出來,看他能挺多久!”
“許陽……竟然是許陽!”艾夫人又驚又怒,快速在心裏一合計就重重點了點頭,“也好,就照你說的辦。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既然不想安安穩穩當這個南京守備,就讓他倒台!”
此時此刻,她完全忘記了先頭設計的那幾件事,隻顧著咬牙切齒。接下來,她又立時出麵安撫師生,照舊是平日裏那種溫文中帶著幹練的模樣。這一番折騰就一直持續到了日落時分,眼看著外頭那些將兵絲毫沒有挪窩的跡象,滿身疲憊的她回了淡泊居正要吩咐傳飯,外頭又是一陣更大的喧嘩。
這一次,原本就已經一肚子火氣的艾夫人索性直接摔簾子出了門。見院子裏竟是好幾個人站在那裏,她不禁生出了一絲不妙的預感,當即問道:“又出什麼事了?”
“夫人……朝廷欽使到了!”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艾夫人整個人一晃,伸手想要抓著什麼東西撐一撐,奈何人站在台階上四麵挨不著,隨即竟是腳下不穩一下子往後頭倒去。就在這時候,她隻覺得一隻手在背後托了一把,回頭一看發現是丈夫,她這才遮掩似的借著那股力道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