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寧侯府外書房一共三間,名曰永樂齋。有人說,這是太祖皇帝賜下的名字;有人說,外書房明間掛著的牌匾乃是武宗皇帝親筆;也有人私底下議論說,不過是幾代陽寧侯自我標榜,實則從這外書房的名字就能看出來,這隻是勳貴世家癡心妄想永世榮華富貴。
不論話怎麼說,這書齋的格局都是幾十上百年沒有大變化,直到前一陣子陽寧侯府分家,陳瑛方才以那些書架的木質已經老舊為由,重新做了一批新書架送進來,就連內中的桌案椅子等等,也悄無聲息換了一大批。此時此刻站在裏頭,從前來過的人幾乎都認不出來,但陳瑛卻喜歡這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隻不過,如今站在裏頭的陽寧侯陳瑛卻絲毫沒有心思去欣賞自己曾經頗為得意的傑作了。書桌後的他雖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可放在桌子上的手卻倏爾緊握成拳,倏爾又逐漸展開,麵色亦是陰晴不定。
這幾日的變故他自然看在眼裏,而那一封封送來的信他亦是每封必看,盡管他並沒有次次都依樣畫葫蘆照做,可是這並沒有什麼差別。楊進周的軍營那邊他派出了最精銳的心腹,可到頭來隻不過是燒了那地方,連個人影子都沒找到,可後山上的另一把火卻燒得他心驚肉跳;而用韓翰林之子去換安仁,他隻不過在腦海裏轉了一轉就立時打消了這念頭,可何曾想到,竟然真有人去韓府綁人,偏生還半道上出了岔子,事情從順天府一直鬧到了大理寺!
他一想到自己就仿佛一隻掉入層層蜘蛛網中的蟲子一樣,越掙紮就被粘得越緊,那種無力的憤怒感就燒得他渾身滾燙,恨不得如同出鎮在外時,帶上十幾二十的親隨到那些異族村落殺上一場,把心頭這些怒火和惱意全都發泄了幹淨。然而,京城終究不是他的地盤,此刻麵對那一而再再而三敲響的外頭大門,他連喝罵的興致都沒有了。
因此,當再次有人敲響了書房大門,陳瑛終於淡淡地吩咐道:“進來。”
出乎他意料的是,應聲而入的不是那些管事管家,而是兒子陳漢。見陳漢掀簾進來行了禮,他忍不住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地說道:“沒想到是你回來了。之前一直野在外頭不肯回,現如今知道你家老子要倒黴了,於是肯回來了?”
“之前父親用不上我,我也不想回來觸黴頭,但現在我想,父親興許用得上我,所以就回來了。”陳漢神態自若地抬起頭,毫不畏懼地直視著陳瑛森寒的眼睛。他自己也不記得從何時開始,親近的爹就變成了遙不可及的父親,但此時他卻有一個詭異的念頭——那就是此時不說,他興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說出那些心裏話的機會了。於是,他完全忽略了陳瑛那嫌惡的表情,鄭重地行禮一揖,“父親,請收手吧,如今還有機會。”
“混賬!”陳瑛再也忍不住心頭那熾烈的怒火,一按桌案霍然站起,“你這是在對誰說話?別以為你如今翅膀硬了,這府裏還沒有你說話的份!要是我一個條子遞到順天府告你忤逆,就算你娘能請動羅貴妃,也休想幫你開脫!”
“事到如今,父親你還不明白嗎?要不是你存著那種心思,別人怎會做下圈套一步步引你上鉤?”陳瑛這父親畢竟是積威深重,陳漢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可隨即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了心神,反而又更上前了兩步,一字一句地說,“父親當年調回京,又襲封了爵位,顯見是要大用的,緣何後來突然遠鎮肅州衛,此次立了大功,卻還不能回朝,甚至還有人連那鐵板釘釘的功勞都要質疑?如今大理寺的人還等在外頭?”
聽著聽著,陳瑛原本滿是暴戾的表情漸漸鬆動。這些天來,羅姨娘和女兒陳汐被羅貴妃接到了宮中,陳清和許詠小夫妻倆被許家人留著不放回來,陳漢之前不知所蹤,幼子陳汀一心一意跟著朱氏,仿佛完全忘了自己這個父親,至於家裏剩下的兩個老姨娘和幾個庶女,在和不在也沒什麼兩樣。今天這大年三十,好容易分家單過的他竟是幾乎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陳漢說出的話雖不中聽,雖深深刺痛了他,可好歹其中還流露出兒子對父親的一絲關切之意。於是,他皺了皺眉,口氣雖還生硬,卻不再如最初那般狂暴。
“你懂什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以為你老子這爵位很穩當麼?我已經活了大半輩子,這爵位到手,再往上還能有多大的地步?若是長房三房都不成器,到時候你穩穩當當襲爵,我用得著這麼費心使力?長房眼下那麼多靠山,我若是不爭,他們會善罷甘休?收起你那婦人之仁,不就是大理寺傳我去,又不是立時定罪,你老子我沒什麼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