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阮洛將葉諾諾輕輕放在床上時,她仍安睡著,沒再醒來。
這除了因為阮洛刻意放輕了動作,怕再驚醒她,還因為她也實在是太累了。之前她心裏係著事,精神繃得極緊,倒還不覺得,然而這種精神狀態一旦鬆懈下來,身心的疲倦頓時便如山一樣壓了下來。
許多資曆深厚的醫師都見過一種猝死的病況,就是體現在精神過度緊張,以至於心力耗損已經超出自己的承受範圍,待到鬆懈下來時,心脈突然繃斷,自己卻覺不到了。
以葉諾諾此時的年紀,倒不至於會硬撐到那個程度,可能在那之前,她在體能上撐不下去,自然也就暈厥了。可即便如此,麵對她剛才的那種狀況,仍是不能輕視。
心病也是病,有些大戶閨秀的虛癆症,就是自己鬱積出來的。所以之前那禦醫會特意給葉諾諾也開了一帖藥劑,以他的資曆看來,這不是小事,葉正名又隻有這一個女兒。
然而禦醫的治療手段,似乎從一開始,在那銀針刺穴失效的時候,就已經昭示出一種不妙的結果。可世事難料的同時,又似是還穿插著一種奇妙,阮洛的出現,竟使葉諾諾自然而然的平靜下來。
阮洛見剛剛躺下的葉諾諾似乎還睡得不太安穩,雙手總在錦被下麵動來動去,似是因驚嚇過度而自然抽搐,又像是想抓住什麼東西。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探入被子裏,將她的雙手握穩在自己手心。
他不知道要哄一個孩子入睡,應該怎麼做,隻能隱約猜測,如果她此時在夢境裏真的想要抓緊某樣東西,那對她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那便讓她抓住吧!
或許自己的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到了她的夢境裏,會變成她最擔心的父親的手。
不知因為什麼緣故,阮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雖然武藝平平,主要擅長謀略,但他的身體也一直都是很健康的。然而他卻在壯年時,不過是路過那座荒城,竟被瘟疫奪去性命,這對他來說,算不算是天降橫禍?
父親剛去世那幾年,起初身邊的人還瞞著他,但很快也瞞不住了,因為自記事以來,父親每天都會拿出一部分時間陪他,或玩耍、或學習,幾年間從未斷過。倘若這樣的日常習慣忽然斷了,童年有一半在軍營中度過的他,見過許多與生死有關的事,不難把對父親的擔憂與猜測往那個方向靠攏。
然而那個時候的他因為每天都要服用多劑量的湯藥,精神與體力都快被藥燒幹,他即便想像眼前這個小女孩一樣哭叫,居然都拿不出力氣。
近幾年,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思念亡父,畢竟逝者已矣,生者更需要重視的,是活著要做的事。
但在早些年,他哀傷與思念亡父的最常見方式,就是做夢。
夢裏他常會試圖去追趕那個熟悉又模糊的背影,他能感覺到自己跑了很久,很累,額頭後背都因奔跑而汗濕,但每當他差一點就要抓住父親的手時,掠過他掌心的,從來都隻是一片衣角。
在夢醒的時候,他能感覺額頭和後背的汗濕還在,但自己的手,往往都抓在被子一角上。
此時他看著雖然睡著了,卻仍在被子裏搐手抓來抓去的葉諾諾,他忽然明白了一個問題。
倘若幾年前,他在做那個追趕父親的長夢時,床邊能有一個人向他伸出手,那麼他即便握著的是別人的手,至少在夢裏,不會那麼遺憾。
此時他就把自己的手伸給了葉諾諾。
不管葉正名到底傷成什麼樣子,以後能不能完全康複,至少現在他能幫她補滿一個夢。
因為葉家的事,阮洛想起自己兒時喪父的痛苦記憶,又將童年時做了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圓滿的追父夢境,影印在了眼前這個近乎有同樣經曆的小女孩身上。葉諾諾漸漸睡得平穩,眼角淚痕已幹,可他的眼中卻漸漸蘊起一層濕意,自己尚未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