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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個上午,待陽光漸烈時,統領府裏那處平時極少打開使用的院子裏,清晨整齊擺滿院間的刺客屍體已經被清理一空。待最後一具屍體被府院侍衛挪至板車上拖走,負責此次清理工作的兩位仵作領頭人這才收拾了自己的工具,站直起身走出了院子。
準確來說,這兩個麵露疲憊的仵作並非官府配備的驗屍吏。若真有哪郡府衙要聘這二人為用,恐怕不但出不起聘金,甚至是資格都有些夠不上的。
然而統領府有這個資格,可卻不是因為府上出了重金,也不是因為統領大人使皇帝口諭召用,隻因為這兩人所屬的小組序列領主與統領大人本就是心照不宣的關係。
早在一個月前,一直安靜駐留在青川地界的一組、二組忽然開始與京都通信,並且來往頗為頻繁,隻因為征川之役即將啟動,各方收集的訊息以及各部軍械糧草兵員都要開始活動合並。至於今天一組和二組的兩位組長為何會離開地處青川的駐崗,改裝簡從來到相距千裏的京都,原因應該隻算戰役開始前的一個小插曲。
在統領府為這兩位遠道來客準備的休息廳中,兩個套了身厚素麻布衣服扮成仵作模樣的組長這才脫去外衣,略微放鬆繃緊了一個上午的精神,端起桌上熱茶潤了潤有些幹得發苦的口舌。
擱下青瓷盞後長舒了一口氣,駱青側目看向就坐在身邊的黑衣女子,注意到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他的眼中有擔憂情緒流露,輕聲問道:“累麼?要不要休息片刻?接下來的事我一個人也可以做完。”
駱青的擔憂並非全是因為他對身邊這個女子的愛憐,而是有實情所倚。
最近這三年來,因為分工不同,以及某些事項的變革,以前較為清閑的二組忽然變得非常繁忙。黑衣女子柳生身為二組組長,更是時常精神繃緊,連續這麼幾年忙下來,如今不免有些身心俱疲。與之相反,倒是一組忽然有些無所事事起來,除了他這個組長還可常常與幾樣藥水周旋,其餘的一組組員平時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待命狀態。
自從十三年前,兩組組員跟著林杉從京都遷去青川地界,在當地一處小鎮秘密駐留,兩組組員的活動地點便挨得很近,若不是分工上依然有清楚的劃分,可能有人都不禁要懷疑,這兩組人是不是要合並了?有此地利,在二組忙瘋了一組卻在天天閑晃的日子裏,一組也想幫二組分擔些工作,然而當初這兩組人擔負的任務之所以要劃成兩段,保留獨立的序列,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一組組員裏確實有幾個腦子聰穎得可怕的人物,但二組仍存在許多工作是他們無法勝任的,對此他們也隻能居於近鄰卻隻能幹看著。不過,這樣的任務劃分也並非就說兩組行事絕對不存在合作可能,合作機會還是有的,隻是比較傾向於室內技術上的操作。
黑衣女子柳生慢慢飲下半盞熱茶入腹,幹渴且有些饑餓的腸胃被溫熱熨坦,儲藏在身體裏的倦意倒都浮出腦海,本可提神清心的苦澀老茶湯倒轉而成了催眠羹。
然而麵對身邊男子輕聲關切,注意到他的臉上也滿是倦容,一貫梳理得整齊的頭發也有幾縷鬆散耷拉在額頭,柳生忽然就忘了自己的疲憊,伸手過去指尖輕觸,撫過他的額頭,微微搖頭道:“我沒事,倒是你,趴在屍體堆裏整個上午,那滋味可不好受,你要不要去歇會兒?”
……
正當莫葉在因著自己的事微微走神時,小玉的聲音忽然傳來,映入她耳中。
“雖然婢子沒見過夫人的模樣,但是不止是我,咱們府裏其他人也都知道,夫人是因為生產之後,身體太過虛弱而過世的。”小玉猶豫了一下,輕輕籲了口氣,又繼續道:“希望二皇子殿下總有一天,身體也能強壯起來,至少不用天天有藥罐子陪著。”
小玉最後說的那句話轉折有點大,乍一聽不禁讓人感覺突兀,然而隻需凝神一想,葉諾諾便知道小玉忍住了沒說通透的是什麼。
她沒有太在意於小玉的那種想法是否是衝撞了她,並在斟酌了一下後,把話擺到明麵兒上來,緩言分析道:“聽我爹講,我娘還懷著我的時候,他就開始想各種法子調理她的身子了。用我爹的話來說就是,以娘的身體狀況,要生孩子是非常危險的事,但她既然決定了,那他能做的就是竭力保她周全了。”
雖然在葉諾諾的腦海裏捕捉不到有關母親的直麵記憶,然而一想起她,葉諾諾還是會心生一些悶悶的悲情。
沉默了片刻後,她臉上才重新露出笑容,對小玉說道:“還有啊,你如果去問廚房裏那兩位大媽就會知道了,在我還是個嬰孩的時候,我爹就給我招了兩個奶媽。等我滿了一周歲之後,雖然斷奶了,但每天都會以那種用小瓦罐熬得可以堆垛頭的米湯為主食,幾乎仍跟吃奶無異。等到我滿兩歲時,性溫的補品吃得那是……總之我在三歲之前的日子過得,幾乎跟豬一樣啊,不是吃就是睡。”
小玉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莫葉也是不禁莞爾,然後隨口問了一聲:“你說的兩位奶媽……會不會就是你家後廚的那兩位大嬸?”
“聰明!”葉諾諾淩空打了一個響指——卻沒有響。
眉眼間微微一窘的她順勢衝自己的指尖吹了口氣,然後接著說道:“我出生後不久,就一直是由那兩位大媽照顧著我的飲食,直到我長到三歲。大概是有了某種依賴吧,一時與她們分開不了,爹就幹脆與她們簽了幾年的聘書。除此之外,兩位大媽也是有些舍不得她們奶大的孩子——也就是我哩,嘿嘿!”
“難怪…難怪……”莫葉一臉了然的點了點頭。
想到整個葉府,這女主人的身份位置一直空著,而關於母親的記憶,長久都是由那兩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大媽用這種喂養自己的方式填補著,但似乎終是與親生母親給自己的感覺差了絲毫,葉諾諾不免也心生許多感慨。
看了一眼半開的窗外落滿陽光的院落,葉諾諾輕輕呼出一口氣,說道:“也就是爹的這般小心嗬護,我才能這麼健康的長大。爹沒有管著我到處亂蹦躂,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瘋玩得厲害,才可見我的身體沒出問題,玩夠了一天再回家時,吃飯也香。”
話說到這裏,葉諾諾忽然閉上了嘴。待再開口時,話題已經被她掰回到二皇子身上:“唉!我聽我爹說,泓哥哥的最佳強身時機早就錯失了。如果從他出生開始,就用養大我的這種方法補養他的身體,那就等於是接線織布;而現在,無論怎麼做,也隻是相當於在布麵破口處縫補布頭,終是不牢固的。”
莫葉重複了一遍葉諾諾剛才說的話,忽然問道:“人的身體有像這樣的情況,必須是從一出生就開始補養麼?”
她這問題問出口後,就有些變調了,不像是要問什麼,而像是要確定什麼。
葉諾諾點頭道:“嗯,將來醫界還會有怎樣的創舉,現在是沒人能估算得了的,然而即便我爹的這種辦法在將來會有所提升,但至少在現在來說,這是絕對有效的辦法。”
說到這兒微頓,葉諾諾各掃了小玉和莫葉一眼後,她忽然有些神神秘秘地道:“我必須提醒一下,這些話我是第一次、並且隻是對你們兩人說,但你們可最好別說漏出去了,要是皇帝陛下知道這些,不知道得多生氣啊!”
她剛剛說的那番話若是擱在別的官員家裏,恐怕就是碰上最親近的手帕交,別家大小姐也是不願透露的。葉諾諾敢把這些帶有禁忌色彩的話說給除她以外的第二、第三人知道,主要還是因為葉正名繼承了祖上傳下來的一種心性,又將此傳給了葉諾諾,性格影響了行為。
然而哪怕葉諾諾的性情有多疏鬆於對皇權的敬畏,有一些基本的世俗觀她還是知道的。就算要捅馬蜂窩,她也不會傻到臉上連一塊布都不蒙。
莫葉對此沒有明顯表態,隻輕聲說道:“祈祝二皇子殿下體泰身安。”
小玉則是一怔,然後無聲地點了點頭。
見小玉臉上猶有愁色,葉諾諾也是覺得技窮了,但在這個時候又不好急著問她,為何會這麼擔心深居在宮中的一位皇子。
因為有葉正名的便宜在前,葉諾諾雖然是一個沒有襲爵傍身的民女,卻有機會不止一次的出入皇宮內院。但作為她的丫鬟,即便小玉在葉府裏頗有特權,這些特權卻絲毫影響不了皇宮內院的製度。
小玉從未見過二皇子,所以葉諾諾即便是想在他二人身上編些什麼,轉念一想,也是絲毫線索也捕捉不到的。莫須有的玩笑,還是不要亂開、多開。
舉手於頂撐了個懶腰,葉諾諾斜睨了一眼從門縫間透射進屋的陽光,她悠然道:“今天天氣這麼好,也可以算是那些個巫師常講的,陽氣精盛,什麼陰穢物被這種太陽光一照,霎時就化為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