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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可能真的存在天意這種念力。
如果廖世不是走到那條土路的盡頭,走到了林杉的視線範圍之外;或者說,如果不是那矮山脈並未綿延多遠,阻止了林杉繼續往前相送的步履……那麼,當那輛沒有輪子、隻由竹片編織成的車駕出現在眼前時,藥穀的隱秘地址很可能就再難繼續隱瞞了。
沒有輪子的馬車,如果是用木板釘成的,那看起來可真有些像一口棺材。
幸好不是。
隱約還泛著青竹顏色的竹片緊密編織在一起,走近這輛竹車,隱約還能嗅到青竹香氣。竹片上的節點錯落排著,藤條在竹片之間的細縫裏傳行,這種編織手法有著一種錯落的美感。不過,竹片車內的表麵環境大體還是比較平整的,竹片與竹片之間交疊的鋒利頭角都被一絲不苟的編在了外麵。
然而當與廖世並肩趕路的嚴行之看見這輛無輪的竹車忽然貼地“飄”到眼前時,他隻覺滿心都是驚異情緒,哪裏還有閑情逸致欣賞這輛實際上製作起來非常耗費人力的竹片車有哪些妙處。
而當他看清這輛車旁還立了四個一身黑衣、站姿如柱、麵龐看上去非常年輕,但卻生長著一頭及腰銀發的抬車人時,他的心抑製不住地猛然下沉。還好他很快想起了就在剛才廖世對他叮囑過的話,憶起這四個……可能正是藥傀儡,他的精神才略微鎮定了些。
不過,雖然他眼前所見的不是鬼魂,但傀儡一流,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
嚴行之又仔細看了看這四個抬車人怪異的身形臉孔,很快就注意到他們那沒什麼血色的嘴唇。他們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的竟是兩團淡青顏色,眼神木訥,看人隻會直視,但雙目卻有著如螢火般仿佛能折射出微光的瞳體。這樣的臉孔,再襯著他們那垂散至腰際過長的銀色頭發……真就如四隻在白天出沒的遊魂。
廖世剛剛才對他介紹過的藥傀儡形象,立時半個字不差的體現在這四個人身上,雖然嚴行之已先一步了解到這種情況,但當他真正親眼看清藥傀儡的模樣,這還是令他震驚得一時忘了如何說話。
那幾個藥傀儡也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對於這幾個藥傀儡而言,除了廖世,還有藥穀裏的那個主人,其他的人全都是異類。
麵對異類,形神木訥的他們瞬間就會變得極具有攻擊性。
隻是一個對視之後,竹片車右下角的一個藥傀儡仿佛如獵鷹發現了獵物,原本微微呆滯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起來。與此同時,他的一頭白發無風自飛,在臉前繚亂狂舞,遮去了他的臉孔,他那長得超過了手指尖的袖子亦隨著葉片兒一樣的身軀飄揚而起,瞬間掠至嚴行之麵前。
嚴行之忽然覺得眼前白影亂掃,仿佛是那藥傀儡的臉湊了上來,銀發卷風而至的結果。隻這一個瞬間,他就覺得自己肺裏的空氣仿佛在一個瞬間被人全部擠出了胸腔,一陣強烈的窒息感襲入大腦,心與肺同停了一拍,便失去了隻覺。
“扶!”
看著搖搖晃晃向地下跌去的嚴行之,廖世大聲朝那個剛剛一甩黑色衣袖灑出一片白色粉末的藥傀儡呼喝了一聲。
那個藥傀儡立即又伸出一隻衣袖,動作僵硬的將嚴行之扶了一下。
可對於失去隻覺的嚴行之而言,藥傀儡隻如一棵不會主動給予什麼細微動作的樹,所以他隻是在這棵“樹”橫出的樹冠上略靠了靠,身形便如一件被風吹落晾衣繩的衣裳,繼續向地下滑落。
“抱!”
廖世又朝藥傀儡呼喝了一個字。
藥傀儡再伸出一隻手,兩邊一直蒙在黑色長袖中、連指頭都未露出半根的臂膀就左右各成半弧,並在一起成了一個圓環。藥傀儡就以這個依然僵硬的動作將嚴行之的肩膀箍在中間,暫時支撐他不再繼續萎頓到地上。
廖世見狀不禁歎了一口氣。這哪裏是扶,哪裏是抱?這就跟拿膀子捆人是差不多的形勢,嚴行之此時雖然沒有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但如果他還有知覺,一定不會感覺有多舒服。
廖世望著那個也正呆呆看著他的藥傀儡,忍不住發惱說道:“記住,看見這個人,你下手給我放輕些!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停你三天的藥!”
那個環臂箍著嚴行之的藥傀儡依然一動不動,照舊以微微呆滯的目光注視著廖世,比起他們無法辨識這麼長話語的那種可能,無動於衷的他們更像是離魂的死物。
如果這些藥傀儡還能思考,他們在聽到廖世這麼說之後,一定會驚怕得跪地請罪。已經習慣了被藥物淬煉的傀儡人,每天都要進行藥浴和服用一定劑量的藥食,否則他們逆於常人的體格會失去某種平衡,內循環進行反噬傷害,非常痛苦。
然而他們四個能被藥醫放出藥穀,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接廖世回去,顯然他們已經是煉製得非常成功的傀儡人。對於他們那近妖的主人而言,他們是聽話的、忠誠的,但對於尋常人而言,他們是傀儡,是有心跳無意識的活鬼。
廖世歎了一口氣。
多年以前他回藥穀勸阻師弟停止煉藥傀儡,但已經煉成的那幾個傀儡人無法再改變什麼,便隻能留在藥穀。自此以後,廖世與師弟約定每年回一次藥穀,一路都是由這幾個傀儡人送行,如此已經是曆經了二十多年時間。
他那近妖的師弟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居然用藥把活人控製成這個狀態,說是他們是蠱物,也不盡然,因為蠱物無法做到這麼完美。
二十多年前,這幾個傀儡人還都是十歲出頭的少年,被那近妖的師弟用各種藥物洗血之後,就變成了這樣綠血白發的怪人。曆經二十多年的歲月更替,這幾個傀儡人的麵孔大致還保持著少年人的模樣。
廖世親眼看著這些傀儡人的微妙變化,雖然驚詫,但好歹算是勉強相處了二十多年,慢慢也就習慣了。
但最近這幾年自己這邊的情況有些特例,先是經著嚴行之這小子纏人功夫了得,他竟沒能脫身,後來就是林杉這邊出事了,他緊隨來到北地,又要為林杉的行蹤保密……這樣不停被各種瑣事牽扯下來,竟是已經有四年多的時間沒回去了。
不知道藥穀那個近妖的師弟有沒有焦慮瘋癲,又搞出什麼新花樣來。
不過,就看這四個傀儡人的樣子,雖然他們呆板木訥,但廖世認得出來,這四個人還是原來那四位。看來自己近幾年雖然沒有按照約定回藥穀,但師弟大約仍然在遵守約定,沒有新增傀儡人。
望著仿佛被一根粗繩子綁在樹幹上才得以勉強站立的嚴行之,廖世抓了抓糟亂的頭發,努力思索著已經四年多沒用過的一些口令。這些傀儡人都不是他的作品,操控傀儡人的口令也是師弟編的,所以他一旦長久不用,就會生疏。此時叫他記起這些冷硬的口令,簡直比要他全文背誦藥穀二十七藥典還要困難。
思索半天無果,廖世皺了皺眉,然後伸手一指那沒有輪子的竹片車,口中卻沒能呼出什麼命令的詞彙。
那箍緊嚴行之的傀儡人視線落在廖世揮動的手指上,眼珠子轉了一半。呆立片刻後,他終於動了,兩隻裹在黑色長袖裏連手指都未露半根出來的手臂依舊保持著圓環的姿態,鉗製著嚴行之的肩膀往竹片車那裏走去。
廖世見此一幕,心下微喜,暗自想道:幾年沒回去,看來師弟雖然沒有煉新的藥傀儡,但卻將已有的傀儡人又改造了一遍。雖然傀儡人還是沒有正常人那麼機靈,但比起以前那僵硬模樣,現在這幾個傀儡人使喚起來倒沒那麼費事了。
心下正這麼想著,廖世就看見那個傀儡人像搬起一根木樁一樣,將嚴行之橫身舉高了些,然後拋到了竹片車上。
“嘭!”一聲悶響,饒是竹片車比竹板車要具有多一些的彈性,能夠減緩些許這麼直接摔上去對身體所致的撞擊創傷,可是看著這一幕的廖世還是覺得有些肉疼。
有一瞬間,他仿佛忘了挨摔的不是他自己。
所以他又惱了,也再不管那幾個傀儡人聽不聽得明白,當即又大罵道:“混賬!混賬!你看不出來這是個活人嗎?不是劈柴!這麼摔,傷到哪裏可怎麼辦?!混賬!”
在罵這句話的同時,廖世心裏深切認為,自己從一開始使喚這個傀儡人時,似乎就做了選擇上的失誤。這個傀儡人極有可能是在藥穀專幹粗活的,搬柴禾、搬藥缸、搬石頭都是家常便飯,所以任何事物在他看來就都是這類東西。
廖世連續罵了幾聲混賬,那幾個傀儡人依然無動於衷,仍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以一種僵直的視線角度看著廖世,仿佛這個能隻會他們的主人也隻是一樣東西。
廖世再次歎了一口氣。
他以前使喚這幾個傀儡人時,從未像今天這樣煩躁。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習慣了身邊那個謙恭但很聰穎的少年跟班,所以如今他自然而然有些不習慣這幾個雖然還能保持少年麵孔的傀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