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杉隨著那名刀衛來到中軍帳,前腳剛邁入,他就感覺軍帳中氣氛微異。平靜四顧一番,他便看出了端倪,原來是王熾將軍帳中的刀衛全部遣開了,隻留他一人在其中。剛剛從逾千人聚集、人聲嘈雜四起的演武場離開,轉瞬就步入這樣安靜且顯得有些狹窄的室內,難怪會讓人清晰感覺到氛圍的異改。
林杉剛準備行君臣大禮,王熾就已經先一步平伸一手,虛抬示意,然後微笑著道:“我特意將侍衛閑人都趕了出去,就是想你我單獨說說話,就不擺弄那些虛禮了吧!”
林杉注意到王熾話語中稱謂的改變,亦是微微一笑,道:“戰事迫在眉睫,大哥,此時怕不是閑聊的時機吧?”
“一別十年,再別又三年。”王熾輕歎一聲,明顯話隻說了一半,又自個兒打住,然後他就抬手一指桌對麵已經擺好的草繩編織的墩子,“坐。”
林杉便依他所言,不再恪守、或者說是擺弄什麼禮式,大方坐在他對麵。
緊接著,王熾又拎起桌上的茶壺,斟滿一杯,推到林杉麵前,溫言道:“你這又是講了大半天,先喝口清茶潤潤喉嚨。”
林杉短暫怔了一下神,旋即沒有猶豫的端起茶杯一飲而空,他的確渴得厲害,隻是習慣了忍耐才不表露。
不料他才擱下茶杯,王熾拎著茶壺就又湊了過來。
望著淡色茶水跌入白瓷茶杯,波紋回旋在茶杯中隱現清脆水聲,林杉的手指在茶杯邊沿摩挲片刻,隔著瓷壁感受著恰到好處的微溫,這一次他沒有再飲,而是在思忖片刻後說道:“真的隻為閑聊?”
“你就不能稍事休息?”王熾略顯無奈地一笑,“總是繃緊著精神也不好,這還是你勸過我的話。”
林杉聞言隻是笑了笑,沒有說話,然後就端起茶杯慢慢啜著。他的目光隨意遊動,在桌角一個有些眼熟的匣子上停了停。
就在這時,王熾的聲音又傳來:“今次找你來,其實還是為了昨天我們談過的事情。”
林杉以視線指了指桌上那匣子,慢慢說道:“有新的諜報傳來麼?”
“哪有那麼頻繁,這些都是舊報。”王熾頓了頓聲,然後目光凝起,看著林杉極為認真地說道:“但我對北國的顧慮仍舊,你……”
林杉歎了口氣。
王熾神色微滯,知道今天的交談,結果恐怕與昨天無異。但他有些不甘心,依舊還抱著信心,想說服眼前之人。凡事不過三,但他願意在老友身上多花些時間。
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轉過臉看向背後那張寬闊的地圖,實際上心裏還是在想著與這副地圖無關的事。
見王熾站起身,林杉也不準備繼續坐著。然而他擱下茶杯正要起身,忽然沒來由的腦中一片昏暗,眼前視物有一瞬間的模糊,跟著他的身形也是控製不住的晃了晃。他暗覺不妙,下意識地閉上雙眼,又深吸一口氣,才將腦海裏那股翻騰的陰雲逐漸壓下,再睜開眼時,視線中的朦朧事物也漸漸恢複清晰。
這樣的身體異狀隻持續了片刻工夫,所以當王熾聽到背後的異響,回頭來看時,隻見林杉的氣色似乎又差了些,再無別的異樣。
盡管如此,王熾還是詢問了一聲:“怎麼了?”
雖然他沒有看見林杉剛才閉目調息的樣子,但習武出身的他,還是敏銳覺察到林杉呼吸的節奏有些亂了。
“沒事。”林杉輕描淡寫的應了一聲,然後慢步走到王熾身邊,與他一道看那張懸掛展開的寬闊地圖。
林杉走到地圖麵前站定了沒多久,王熾忽然又道:“我看的不是地圖。”
“我知道。”林杉無聲笑了笑。
王熾偏過頭來,看著林杉的側臉,認真地再次問道:“雖然這個問題,你很早以前就給過答複,但現在我還是想再問你一次,倘若北國開戰,你真的拒絕參與?”
林杉平靜地道:“是,我拒絕。”
王熾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一下,而後又緩慢鬆開,這時他開口,語氣於平靜之中又帶著一種堅韌不拔:“你不改你的初衷,我亦不想改我的初衷。”
“大哥,你……”林杉霍然轉過臉來看向王熾,眼神裏一片驚疑。
王熾沒有避開他這目光,字字鏗鏘地接著道:“你不參與,那我還期待於誰?當初承綱兄編寫北域戰略時,全程參與的就隻有你、我,以及二弟。那時二弟醉心於武道修為,雖說知情,卻了解得並不透徹,如今讓他衝陣是可以的,但要說到掌控全程,你覺得我能期望於誰?我可以親征,但京都若又變動,我隨時會中途撤離,到時候誰來監軍?”
王熾一連三問,句句都指向一個人。
林杉雙瞳微縮,抿緊的嘴唇動了動:“此事……”
“我隻信你!”王熾伸出一隻手按在林杉肩頭,“倘若一次交出二十萬兵力,我隻相信,你能帶著他們回來。”
此時的王熾多麼希望林杉能像十多年前那樣,與他碰拳。
然而林杉隻是無動於衷的站在那裏,他的眼神猶豫,如此過了片刻,他微微垂下目光,平靜說道:“太過遙遠的事,現在就商議,怕是拿不準結果。”
“你這是說得什麼話?”王熾還握在林杉肩頭的手不自覺間收緊,同時他的眉峰漸漸抬高,“北域戰略是十多年前編寫的,那時你也沒對阮承綱說這話,現在倒在我麵前意欲退縮?”
林杉沒有說話,隻是肩頭忽然輕微一顫。
王熾注意到他身體上的這絲異樣,目色微變。緊接著,他握在林杉肩頭的手也動了動,掌心有溫熱濕膩感傳來。他遲疑著翻開手掌,隻見一片殷紅!
“軍醫!”王熾大喝一聲。
————
重新包紮了肩頭舊傷,林杉的臉色又蒼白了些,他額角的頭發已被冷汗****,倦容更加明顯。
等軍醫將換下的沾血布帶以及一些瓶罐收拾了出去,軍帳中又隻剩下兩個人,王熾深沉一個呼吸後,忍不住問道:“既然那老頭兒給你準備了藥,為何肩上的傷愈合得竟這樣慢?你這個樣子,即便不提北疆,就是叫你去青川,我也是有些不忍……”
營帳一邊,林杉的目光投過來,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卻又欲言又止。
林杉在換傷藥時,已經由侍衛扶到軍帳中唯一的躺椅上了。王熾不忍見他憔悴的樣子,本意是讓他料理完肩傷就回自己的營帳休息。然而林杉此時卻要求留下,因為他決定向王熾坦誠議定一件事情,就趁他現在明顯看起來狀態不佳的時候。
王熾依舊站在那巨幅地圖麵前,來回踱步一圈,然後側目看向林杉,語氣裏帶著慍意地道:“那老頭兒是怎麼回事?怎麼說走就走,是不是還有意在躲著我?”
“不,藥師這次是真的有事纏身。”林杉遲疑了一下,終於開口,將嚴家的事詳細說了一遍。此時中軍帳裏就他與王熾,如果他決定了,這個環境也適合說及此事。話至末了,林杉又補充說了一句:“嚴行之的資質、性情,都算尚佳,如果能夠救留一命,對嚴家意義很大。”
初次得知嚴家怪病的實情,王熾的心情也是莫名地驚詫。接著將這秘聞消化在腦海裏,他忽然又有一些惱火。因為嚴廣在太醫局做了幾十年的醫正,作為一個前朝遺臣,他自認自己對嚴廣的優待,算是所有京官中極高的水準了,沒想到嚴廣老兒還有這麼一個秘密瞞了他這麼久。
每年三大假,冬三九、夏三伏的回老家休養長假,每年兩次的俸祿外的禦禮……雖說他這麼優待嚴廣是存了私心的,隻希望這位在醫界聲望頗高的老醫師能帶領好太醫局,多為皇家宗嗣的延續與健康成長做貢獻,但人心肉長,他這麼多年不斷對嚴廣的優待,也是懷揣一絲感情的。
不過,他很快又念頭回轉,想通了這一問題。關於嚴家的古怪家族病,雖然沒有傳染性,發病現象很隱蔽,隻在有直係血脈關係的嚴家人之間傳遞,但這種事情如果傳播開來,對嚴家將是一種極大的幹擾。如果此事在閑人口中肆意傳播,不知道最後會傳成怎麼個詭譎的結論?這對嚴廣的不利,間接會影響到他在太醫局的地位。
嚴家的家傳怪病,不會幹擾太醫局任何正常工作,但這些閑言閑語卻會。
所以自古私事不公論,家事不外傳。嚴家怪病,說到底是他們家的私事,嚴廣避而不宣,也算不上是欺君。
反之,嚴廣在太醫局工作多年,所建功勞除了對禦醫的能力提升有積極影響,就說軍方的軍醫裏,也有不少他帶出來的學生。嚴家撰寫的藥經、醫經大多公開教授於人,這對南昭民生質量,也有著深遠的意義。麵對這個有功老臣,或許金錢上的饋贈已經不匹配他的功績,如果能救他們家唯一的子嗣後人,動用一點國朝力量又有何妨?
思及於此,王熾那陰晴不定的臉色終於平靜下來,這時他才發現林杉看向他的目光裏,隱有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