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隻在這醜陋的壺上。”輕輕歎了一口氣後,陳酒才繼續說道:“這是陳家酒莊奠基時的藏品,早些年酒窖裏的原漿都是買的,而從這一壺開始,由陳家自釀儲備。為了紀念這個日子,祖父把大拇指的指印摁在壺底,父親出生時,也將拇指印摁在上頭,最後是我,雖然身為女子,亦將大拇指印摁在上麵,視為成年後仍能以女子之身繼承酒莊延續於世。
這裏的酒,我並不會吝嗇於敬獻給廖叔叔享用,或者今後廖叔叔有空暇回到京都,陳家秘藏酒窖裏的那些陳年原漿都可以敬獻給廖叔叔享用,但這壺不能給你。酒可以再造,壺卻不能,這隻壺定格了我陳家三代人的記憶,但隻要它存在,我陳家行走於世上的痕跡就能一直存在。”
廖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神情漸漸變得鄭重,認真地說道:“難怪三年前那麼緊要的事頭上,你還不放心把這易碎物放在那處極隱秘的深窖,一定要帶在身邊一路顛簸千裏。”
陳酒剛才解釋了很多,此時聽廖世認同了她對這隻酒壺的態度,她卻不再說一個字了。
這時廖世忽然又抬起一隻手來,臉上情態也是陡然逆轉,一邊急速擺動著枯枝般的手,一邊語氣有些含著耍賴前兆意味地說道:“不、不,我說陳家丫頭,你不想把它給我,也不能這麼惡心我啊!比擬什麼不好,你偏說它像個尿壺,壺口留得這麼小,能尿得進去嗎?”
就站在一旁的林杉聞言不禁莞爾。
“既然您都已經看出它不能作那種壺,那您就當小輩剛才說的那個詞兒隻是一時口誤好了。”因為剛才話語間勾起一段家族不幸史,陳酒眼中泛起一股潮濕,此時那潮意還未退去,她卻又被廖世的話逗樂了。
衝廖世有些頑態地眨了眨眼,陳酒眼角掛著兩滴極細瑩澤,微笑著又道:“隻有壺口夠小,才好封泥窖藏,這是早年老陳家酒莊的一大特點。還有一小秘密可以告訴您,陳家的酒全都是串在架子上,瓶口朝下倒著放的,這樣一旦有溢液,就說明窖藏失敗,會被挑揀出來。所以如果廖叔叔今後在哪家陌生的酒肆買到號稱老陳家幸存的老酒原液時,一定要用比看壺口封泥更仔細的眼神,看看壺底有沒有刮痕……”
“哎……”不等陳酒把話說完,廖世忽然哀歎一聲,喃喃說道:“能別再提壺的事情嗎?”
陳酒依言不再說話了,但在廖世看來,她微笑著的臉龐似乎寫滿了句子,並就展開在他眼前,他無法做到避之不見。
“我忽然發現……”沉默了片刻後的廖世忽然說道,“……隻用了不到三年時間,你就跟著這小子學壞了。”
陳酒甫聽此言,柔順的目光微凝,她偏頭看了看林杉,然後又回轉目光看向廖世,雖然沒有說話,可眼神裏已經寫滿了“否”字。
此時無聲勝有聲。
廖世望著陳酒滿眼的不信神色,當然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不可能摧毀這癡女心中癡迷了十多年卻不得的那個光輝身影。短暫頓聲之後,廖世換轉話題,又說道:“你身在局中,當然不能自察,老頭兒我可是看得清楚,你比三年前剛來這裏時變了許多。”
陳酒沒有問廖世,她變在哪裏,而隻是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進行了自我承認以及褒獎:“不再行使奉迎歡客的那一套諂媚手段,並重新振作起老陳家的釀酒坊,我比以前變強了許多。”
聽了她這話,該輪到廖世怔住了。
片刻過後,他終於甩出了他的壓軸狠招,故意寒著聲說道:“你就不怕,你把自己練成了男人婆,這瘋子卻反而不要你了?”
陳酒聽得此話,果然臉色微微一僵,她沒有再出言還應廖世,而是偏過頭看向林杉,目色略深邃,似乎在無聲地問:你會不要我嗎?
林杉也正看過來,神色有些遊離,陳酒並不能從中讀出隻字片語,她心中微生落寞。
如此對視了片刻後,陳酒將自己的視線從那一雙
她找不到絲毫希冀的烏潭中挪開,待她剛剛將視線挪到廖世那如暴曬後的葡萄一樣擠皺的臉龐上,她就聽這忽然嘴毒起來的老頭兒又說道:“要不然就跟著廖叔叔走吧,離開這裏,快些找個安居小戶的良家男人嫁了。若等到明珠失澤,就沒人要了。”
如果這兩人的年紀再回拉個二十年,廖世說這話的前半段就很有一種猥瑣大叔誘拐呆萌小妹妹的氛圍。
可此時實際的情況是,大叔已經上升到幹瘦老頭的階麵,呆萌小妹妹一點也不小了,再聽到這類話時,做出的反應也一點都不呆萌。
“我忽然發現,像你這樣的長輩,其實不值得我用老陳家六十年的酒漿原液禮敬伺候。並且,我忽然很想收回了……”陳酒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音節故意在喉間拉長,隱有威脅的意味。
隻遲疑了片刻,她就鬆開一隻攥著老舊酒壺的手,伸出一根食指隔著三步距離指向廖世的上腹。指尖的穩定證明她這一指並非隨意,而是果真瞄準了什麼位置。她悠然開口說道:“中脘、或是建裏,選一個吧。你這麼瘦,要你將喝下去的吐出來,隻需要一拳,費不了多少勁。”
“賊女子,你不會是準備來真的吧?”廖世雙瞳微縮,神情訝然地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又輕鬆笑了起來,覺得陳酒是在唬她,便又微微搖著頭說道:“你也就會口頭上那一套,哪能真正動手起來呢?”
“不會啊,我學了快一年了,常在林大哥身上試觸,捉穴已經很準了。”陳酒說這話的同時,又偏頭看了一眼身側的林杉,就見他眼中剛才流露的那種遊離神色已經消失,被一絲淺笑取代。
睜大雙眼望著身側之人,眷戀了一會兒他臉上的微笑,終於才再將視線挪到那毒舌幹瘦老頭兒臉上,陳酒就接著說道:“不過,雖然我捉穴已經很準了,但吳禦醫也說過,捉穴是個大學問,如果換一個體格與林大哥迥異的人來,再讓我捉穴,我就又不會準了。就比如說像廖叔叔這樣的體格,明明是一個成年人,身形卻如小孩子,對捉穴初學者應該是一個極大的考驗,真想立即試試啊!”
廖世連忙環臂於腹前,擋住被陳酒的視線牢牢鎖定的那兩處催吐穴位,他微耷的唇角動了動,終於沒有當著陳酒的麵說什麼,而是徑自轉身朝外走。
走出門外,才聽見他如喃喃自語一樣重複著的兩個字傳了進來:“瘋了、瘋了、瘋了……”
陳酒揚了揚嘴角,笑道:“其實廖叔叔是一個很好的人,可為什麼我所聽過的對他的傳言都是貶低,或者詆毀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我一樣,不爭他的口無遮攔。有的人不怕刀劍割膚之痛,但卻非常計較言語上的創傷。口無遮攔有時候比做事沒能力更能害得自己失大過得。”林杉感慨了一聲,又道:“不過,廖叔叔似乎兩麵都占全了。除了容易出口傷人,他擅使毒藥,早年也傷過不少人。同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藥道,對於救死扶傷之事,人們普遍隻重視結果,治好了就是醫術高明,反之則是庸醫歹毒。不過,普通人實在沒有研究醫技藥理的需求,這也算人之常情吧!”
陳酒挑了挑淡而細的眉毛,忽然說道:“看來廖叔叔的選擇是對的。如果我是一位醫者,可不論我治活過多少人,哪怕隻失手一次,就要推翻全部的功德,還要頭頂惡名,我也會厭倦。”
“醫學要進步,總需要有人為之犧牲一些利益。”林杉微微搖頭,緩聲說道:“這世上幾乎沒有能坐享其成的事,哪怕一個富家子弟繼承了家族產業,若不繼續努力創造一些新的東西,再大的家業也會走退路。隻是若選擇了醫道,事涉人命安危,便變得複雜起來。作為一名醫者,許多時候都會身處不能選擇的環境裏做出選擇。”
“你是又想起了十多年前,廖叔叔被嚴大爺領到宮中,然後治死前朝太後那件事?”陳酒望著身側之人,慢慢說道:“聽你提過一次這事後,我也常想,如果沒有前朝太後那件事,憑廖叔叔的本事,可能早已享譽京都了。前朝那個老禍害,潑人髒水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
“乍一看是這樣,其實也不盡然。”林杉淡然一笑,接著說道:“前朝太後的事雖然給廖叔叔扣了一頂汙跡帽子,但人心何貌、曆史如何改寫,還得看當世之人。你隻是聽我提過幾句,卻是不知道詳盡的。如果沒有前朝太後給廖世試手,第一個死在他手裏的,可能就是二皇子王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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