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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眼前這四個傀儡人的樣子仔細打量一番,雖見他們呆板木訥,但廖世認得出來,這四個人還是原來那四位。看來自己近幾年雖然沒有按照約定回藥穀,但師弟大約仍然在遵守約定,沒有新增傀儡人。
望著仿佛被一根粗繩子綁在樹幹上才得以勉強站立的嚴行之,廖世抓了抓糟亂的頭發,努力思索著已經四年多沒用過的一些口令。這些傀儡人都不是他的作品,操控傀儡人的口令也是師弟編的,所以他一旦長久不用,就會生疏。此時叫他記起這些冷硬的口令,簡直比要他全文背誦藥穀二十七藥典還要困難。
思索半天無果,廖世皺了皺眉,然後伸手一指那沒有輪子的竹片車,口中卻沒能呼出什麼命令的詞彙。
那箍緊嚴行之的傀儡人視線落在廖世揮動的手指上,眼珠子轉了一半。呆立片刻後,他終於動了,兩隻裹在黑色長袖裏連手指都未露半根出來的手臂依舊保持著圓環的姿態,鉗製著嚴行之的肩膀往竹片車那裏走去。
廖世見此一幕,心下微喜,暗自想道:幾年沒回去,看來師弟雖然沒有煉新的藥傀儡,但卻將已有的傀儡人又改造了一遍。雖然傀儡人還是沒有正常人那麼機靈,但比起以前那僵硬模樣,現在這幾個傀儡人使喚起來倒沒那麼費事了。
心下正這麼想著,廖世就看見那個傀儡人像搬起一根木樁一樣,將嚴行之橫身舉高了些,然後拋到了竹片車上。
“嘭!”一聲悶響,饒是竹片車比竹板車要具有多一些的彈性,能夠減緩些許這麼直接摔上去對身體所致的撞擊創傷,可是看著這一幕的廖世還是覺得有些肉疼。
有一瞬間,他仿佛忘了挨摔的不是他自己。
所以他又惱了,也再不管那幾個傀儡人聽不聽得明白,當即又大罵道:“混賬!混賬!你看不出來這是個活人嗎?不是劈柴!這麼摔,傷到哪裏可怎麼辦?!混賬!”
在罵這句話的同時,廖世心裏深切認為,自己從一開始使喚這個傀儡人時,似乎就做了選擇上的失誤。這個傀儡人極有可能是在藥穀專幹粗活的,搬柴禾、搬藥缸、搬石頭都是家常便飯,所以任何事物在他看來就都是這類東西。
廖世連續罵了幾聲混賬,那幾個傀儡人依然無動於衷,仍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以一種僵直的視線角度看著廖世,仿佛這個能隻會他們的主人也隻是一樣東西。
廖世再次歎了一口氣。
他以前使喚這幾個傀儡人時,從未像今天這樣煩躁。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習慣了身邊那個謙恭但很聰穎的少年跟班,所以如今他自然而然有些不習慣這幾個雖然還能保持少年麵孔的傀儡人。
沉默著跳上竹片車,廖世終於想起一個口令,連忙呼喝道:“眠!”
當即就有兩個傀儡人動作起來,從竹片車底部的夾層裏扯出兩樣東西,是一疊棉被和一個枕頭。
“起!”
隨著這個廖世記得最清楚的口令呼出,那兩個傀儡人退開,與另外兩個傀儡人一起,抬起了無輪竹片車的四角,身形輕飄飄的如葉片兒一樣躍至離地約三尺的高度,開始向遠方滑行。
廖世將棉被在竹片車上鋪開,又重疊了一道,好使這被子能墊得厚軟些,然後他就將中了迷藥、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嚴行之搬到被子上平躺,又將那唯一的枕頭墊在他的頭下。
受了這麼重的一摔,嚴行之居然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但他臉側一寸皮膚上的青痕顯示,他被那傀儡人丟到車上,這一摔著實不輕。
“下手可真狠,果然不是人。”廖世細聲嘀咕了一句,但他也拿那些傀儡人沒辦法。即便拿刀刮他們,他們也感受不到痛苦。要他們去死,似乎跟拔掉一根草沒什麼兩樣。
而廖世實際上輕易不會動這些傀儡人,因為這些傀儡人都是師弟的作品。
雖然這些作品本身存在的意義有些變態,但不得不說師弟在這些作品上耗費了極大的智慧與精力。這幾個傀儡人如果在自己手上少了一個,廖世不確定他還能不能勸阻他那近妖的師弟出穀再抓無辜的少年補充傀儡人數的欲望。
把舒適的被子和枕頭都給了嚴行之,廖世坐在光禿禿的竹片上,他本來就是骨頭多、皮肉薄的體格,一開始還覺得有些硌人,但當他思索了一會兒回去後應對可能已經暴躁了的師弟的辦法,漸漸也就忘了車駕顛簸的難受了。
一番思索很快計定結果,其實辦法還是老一套,兩個字:鬥藥。
比起抱團廝打,師弟最擅長、最自信也是最樂意的發泄方式,就是擺弄他那一直自覺可謂天下無雙的毒藥。
思慮透徹此事以後,廖世的心緒放鬆了一些。以北地這處小鎮作為始發點,回藥穀的路程雖然不是他騙林杉說的四百裏,卻也足有三百多裏路。以這四個傀儡人非人的腳力,日夜不停的趕路,這耗費在路上的時間至少也得有兩天兩夜。旅途百無聊賴,廖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掛在腰畔的那隻老酒葫蘆。
老葫蘆的密封能力顯然不如燒陶壺,那老酒的醇香一直縈繞在身邊,格外提神,格外撓得人心裏發癢。廖世覺得,如果不把這葫酒飲盡,然後再把這葫蘆能扔多遠就扔多遠,別叫他再嗅到那香氣,他今晚以及明晚就都別想能睡個安穩覺。
說做就做,廖世拎起那葫蘆,拔開木塞,仰頭“咕咚咕咚”就吞了幾大口。
酒香飄逸得更濃醇了,抬著竹片車飛掠前行的四個傀儡人裏頭,左前角的那個傀儡人居然在未得到口令的前提下,回頭看了廖世一眼。傀儡人這一回頭,四人抬車就有些失去了平衡,將廖世顛了一下。
廖世差點沒將剛剛咽下喉的酒噴出來,也是因此,他才注意到那個回頭看他的傀儡人。
微怔過後,廖世沒有再發火,而是心生一個念頭,伸手拍著額頭說道:“差點忘了,酒也是一種藥引,隻是……莫非這幾個傀儡人也吃酒?師弟啊師弟,不知這幾年你在藥穀都做了些什麼。二十多年前你作弄師兄也就罷了,可別在自己身上嚐試那一套了。人始終隻能做到延壽,而無法真正長生不老,咱們再擅長用藥也消受不起那一套啊!”
一仰脖,“咕咚咕咚”再吞幾大口,老葫蘆裏裝的五十年珍貴陳釀便幾近幹竭,即便有,也隻是葫底的一點濕意。
——如果是這酒的主人陳酒將老葫蘆拿回去,就憑葫蘆底的這幾滴濕意作為勾兌原漿,混合新酒出售,至少堪比三年份的酒釀,再獲一筆利潤。
但廖世則不會想那麼多經營得利之道,此時的他隻是看那個回頭的傀儡人仿佛饞得厲害,順手就把空葫蘆丟了出去。
那個傀儡人回頭的目的,果然是盯上了廖世手中的酒葫蘆。看見葫蘆飛出,傀儡人立即長袖一甩,將葫蘆卷到眼前一個翻轉。
隻有一滴酒掉落下來,準確的掉落在傀儡人伸長的舌頭上。
傀儡人仿佛重重咽了一口唾沫,然後喉嚨裏發出“嗬嗬”輕響,雖然難辨喜怒,但能讓一個傀儡人有此主動表現出來的情緒,可見那一滴老酒的作用力之強大。
那傀儡人似乎還有一點自主意識,辨識出老葫蘆已空,他並沒有發怒的意思,但也沒有丟掉那空葫蘆,而是將葫蘆嘴叼著不放,看上去頗為滑稽。
看見這一幕,廖世樂嗬地一笑,忽然他心裏又冒出一個念頭,細思過後,就更樂了。
假若師弟真的在藥穀鼓搗出了酒窖,那自己這次回去可就比往年要有意思多了。
灌翻他!然後才方便做自己的事。
論拚酒,他絕對不如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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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輪竹片車一陣高一陣低,快速在山林間向藥穀的大致方向行去。這樣的車駕、這樣的侍人,都太過怪異,廖世當然不會選擇將這樣的異類帶到常有行人經過的大路上。
然而專挑深山老林為回藥穀的路徑,真的就不會引人注意嗎?
以這種低調的方式回藥穀,擱在以往,廖世的確已經嚐試過許多次了,沒有一次因此泄露行蹤。但今天這一次,他回去的路況可能要發生一些改變。
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前,林杉住所裏的侍衛被分成了三路出發,分散到小鎮西、南、北三個方向尋找林杉。因為林杉來到北邊這處小鎮的行蹤至今仍需保密,所以侍衛們著了便裝來到野外尋找,也並未一路高聲呼喚。
所以乘著酒興滿心隻想著快些回到藥穀的廖世並未發現林子裏稀疏散開了幾個人。
這幾個低調行事的侍衛在看見那輛由四個白發人抬著的車駕時,起初隻以為是偶遇了什麼江湖奇人出沒,他們本也不打算去惹此次外出主事以外的麻煩,準備就此避過。
然而當他們聞到了那股酒香,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忍不住注目細看,並很快看清了車上那一老一少的時候,幾個侍衛全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