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掖月庭院大門照舊緊鎖,皇弟不可能在裏麵,公主王晴思慮片刻,也不打算立即就走,而是吩咐了身邊的女官,繞著掖月庭院外圍找尋起來。
德妃也真是……太能操心了,皇弟這會兒隻能找上官非一起出去散散心,這是不是有些悲哀無奈?王晴心裏正這麼想著,便在行至掖月庭院外圍左手轉角時,看見了遙遙數十丈外,坐成一排的三個背影。
王晴隻憑一眼就認出來,坐在中間的那個有些單薄的背影正是她的二弟,二皇子王泓。
是不是熟悉的人,看看背影就能得出。之前在華陽宮麵對那一排後腦勺,王晴隻覺得眼昏,但現在麵對遙隔數十丈的三個背向這邊坐著的人,她在第一時間認出二弟王泓之後,緊接著又辨出為左大約就是上官非,右邊那個則是華陽宮主事太監賈仲。
見是這兩人陪同二皇子出行,王晴心裏有所思慮,命身周宮婢全部留在原地,隻帶了她的那名心腹女官,向遠遠那並排坐著的三人走去。
二皇子王泓端正坐在小馬紮上,肩平背直,仿佛他座下的不是粗陋的馬紮,而是震懾江山之廣闊、擔負黎民之重責、象征至高權力的王座。
其實這等坐姿是每個王侯貴族子弟學業裏必修的一門課,站、坐、言、走都是學問,皆需表現出名門之後的氣勢。不過,他現在是在垂釣呀,至於如此莊重麼?這個樣子釣魚,可比直接下水用網撈要辛苦多了,明顯偏離了垂釣休閑的本來目的嘛!
王晴在走到離二弟王泓還有十來步距離時,望著這個習慣了如此做派,實則內心頗為柔軟的皇子弟弟,不禁在心裏打趣幾句。
且看他身邊的兩個跟班,習武出身的旗領上官非都微微縮起了背,明顯沒了平時站門崗時那種挺拔身姿。另外一邊的華陽宮主事太監更是失儀,將一條腿蹺起,然後杵著手肘,手掌則撐著半邊臉,弓背如蝦。
即便不看正臉,也能從這背影看出,這個華陽宮裏的太監小頭兒,此時應該滿心都是頹喪。
王泓坐在這兩人中間,那莊重嚴整的坐姿就更為明顯的區分了他的身份特殊。其實他倒沒怎麼刻意作勢,這樣的坐姿在小時候學習保持了幾年,已經融入神魂,所謂一個人的氣質,就是這麼得來的,無須約束便能自然外泄。
但當王晴正要喚皇弟時,她就聽聞皇弟忽然長聲一歎。這歎息聲顯然甚為深沉,她還隔了幾步遠,都聽得這般清晰。顯然這幾天皇弟為某些事積蓄了不少的鬱氣,王晴目光微動,慢慢站住了腳步。
坐在那邊的三個人,果然開始了交談。
首先開嗓的是右手邊的主事太監賈仲,他聽見二皇子的深沉歎息,立即將翹起的腿放下,端正坐姿,然後側過臉恭聲問道:“殿下,可是累了?不若奴才服侍您回寢宮吧。”
左邊的旗領小吏上官非也直了直背,緊接著附和:“這外頭四麵空曠,隻是起絲縷的風,便不如華陽宮裏暖和。殿下出來也有些久了,該回去了。”
“不回,煩得緊。”二皇子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後又道:“可是始終還是得回去的,我隻是想靜下來,可也怎麼都靜不下來。”
在心腹仆從麵前,二皇子一貫的又放下了那套令他始終覺得有些繞口的身份自稱,說話語氣也較為隨和,倒是因此將心中情緒無甚約束的流露出來。這對他的身體是有利的,可能也正是因此,他才要跑出寢宮,隻為吐納一下心裏的壓抑。
而二皇子這番話說完,身邊陪著他百無聊賴在垂釣的兩個人也沉默了。
他們當然知道二皇子在煩什麼,但對於殿下的煩心事,這兩個下從更是無力施為,愧對殿下的信任倚重,有些瀆了心腹侍從之“職”。
二皇子挪了挪攏在衣袖裏的那隻手,手心的劍傷外表已經收攏,近幾天癢得厲害,依禦醫的說法,這是傷口肌裏重新生長的表現,萬萬抓撓不得。平攤掌心隔著衣料輕輕在膝蓋上蹭了蹭,感覺舒服了些,他才舒了口氣,又道:“如果阿賈也被調走可怎麼辦?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賈仲沒有說話,隻是低下了頭,他心裏更是舍不得離開二皇子。
他是前朝後宮遺下來的宮奴,見過後宮爭鬥中那些個陰穢的鬥爭,早些年被調派到華陽宮裏的時候,心裏藏掖的還是那些心思。但令他無比驚訝的是,這位在皇子裏排行第二、但實則在將來很有可能成為太子儲君的殿下,實則是個極能體恤下仆的仁慈主子。
他也因此漸漸放下防備,改變了一些以往對待後宮事務的態度,對自己的未來有了一絲別樣希冀,也真正對主子交出了忠誠之心。
如果這時又要把他調走,司職別處,他不知道、也害怕知道,他會不會又回到從前那種生活狀態中。在後宮,無論自己處於哪種位置,皆身為奴,但他在來到華陽宮以後,也不知憑的是個什麼理,總之他曾堅定以為,原來為奴也是可以有選擇、有分別的。
可現在一旦離開華陽宮,這種令人感覺幸運的為奴之別類,仿佛也就變得一團混淆了。自己對未來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絲希冀,也會熄滅在沒有選擇的混沌中。
華陽宮裏的某種氛圍,讓司職其中的宮奴居然都有了歸屬感,這實屬皇家後宮中一道異彩。
但這道異彩眼下即將被擊散。
或許是這樣的氛圍本初就不可能在皇家後宮的環境裏長存吧!不論是由誰來操縱揮散,隻是遲與早的時間問題。
如果連皇子都無力去庇護,他這奴仆之身的人,又能奢求什麼,還是莫要再給主子添麻煩了,免得更加愧對主子往昔裏的仁恩。
賈仲沉默了,一旁的上官非倒是開腔了,他朝二皇子攏在袖子裏的那隻手盯了一眼,慢慢說道:“換些新人進來,也未必不是好事。”
二皇子神情微愕,看向上官非,沒有說話。
上官非肅容說道:“殿下剛才是不是在撓手?”
完全沒料到他轉話題這麼快,二皇子目露訝然,慢慢說道:“隻是輕輕一下,藏在袖子裏,竟也被你看出來了。”
“看到不下一次了。”上官非說這話的語氣依舊是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殿下的身邊,的確需要幾個刻板些的奴婢侍奉,否則些許放任,殿下手上這傷痊愈的速度就要再拖上幾日。恕卑職冒犯進言,殿下的身體虛弱於常人,絲毫的不慎,即可造成不小的損害,望殿下忍一時之不快,珍惜己身。”
二皇子完好的那隻手依然穩穩握著釣竿,劍傷將好的那隻手則從袖子裏探出,屈食指揉了揉額角,悶聲說道:“你也快被德妃調教出來的那些人影響了,話怎麼這麼多,絮叨!”
他聽出來了,上官非並沒有突然轉換話題,說的還是一個事兒,隻是取了個聲東擊西的機巧。
不過,他責難上官非的那幾句話,實則是玩笑而已。像他這個揉額頭的慣有舉動,要是擱在華陽宮裏,絕對又會引來一圈的宮奴,長短瑣碎一番叮囑告罪,不勝其煩。而在眼前這兩個仆從麵前,他這個隨意的舉動不會引爆他們的緊張情緒。
上官非,還是熟知他,真正敬他為主的上官非。
但盡管他心裏有數,卻也沒有簡單揭過此事。垂下揉額頭的手,他轉過臉看向賈仲,緩聲問道:“真像他說的,你也看出我撓手了?”
“殿下一隻手握著釣竿,這樣看上去確實不可能撓手,但是……”賈仲的視線稍微下落,“殿下攤掌往膝蓋上摁了摁,殿下腰帶上掛著的玉佩正好擱那兒了,可以代為指刮。”
二皇子聞言,眉尾挑動,又半舉那隻傷手晃了一下衣袖,故作驚訝說道:“你們的眼力難道都能穿透衣袖了不成?”
“殿下又在取笑奴才了。”賈仲聽出了二皇子有開玩笑的意味,自己心裏也是被逗樂了,微笑溢於言表:“奴才雖然忍著沒出聲,但時刻都盯著哩!要是見著殿下真的用手去撓,奴才也得變成叨婆了。之所以奴才沒多嘴,也是想著,輕輕一下而已,不會有什麼事的吧?癢有時候真是比痛還難捱,是得想辦法稍微撫弄緩和一下。”
“阿賈的想法,亦正是我的想法,要是擱華陽宮裏現在那一窩的腦子思考這個問題,嘿,簡直無法忍受。”二皇子臉上也露出笑容,又轉過臉來看著上官非說道:“就輕輕一下,算得了什麼呢?那些禦醫也是習慣了在我麵前大驚小怪,他們有些話不能當真的。但我這手心真的很癢啊!以前切甜瓜割破手,小口子愈合時也沒這麼個癢法。”
見二皇子都把話說到這個程度了,上官非也不好再多言,隻沉吟著補充了一句:“還是小心些為好,殿下這次傷到手,口子實在割得太深了,若不細細調養,萬一留下什麼……”
上官非的話越說到後頭,越顯猶豫,怕言語間會犯了大不敬之罪,並且有時候一語成讖這種事,還真是如著了魔似的靈驗。言語涉及一位皇子,上官非禁不住心存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