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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伍書從鐵狂手裏接過那隻方正匣子時,他感覺自己仿佛拿走了鐵狂的鐵心。
知曉是厲蓋的指令,鐵狂很快就把匣子交了出來,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並且神情顯得很悵然。
多餘的話,當然有他的助手會說,而在從黑屋子裏的助匠那兒知道匣中物時,伍書除了驚訝忘言,隨後也明白了,為什麼近段時間鐵狂忽然變得異常話癆,而在今天又悵然成這個樣子。
但除了在離開那處院子時,讓守護的武衛近段時間多與鐵狂聊天,伍書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這個發間已現花白的器藝大師做些什麼。
鐵狂一定又要“心死”一段時間了,仿製出一孔的時候,前期他也表現有那種對鐵聊天的神經質跡象,之後他就悵然若失了許久,但他很快就恢複了精神,繼續了對第二孔的鑽研解析。
隻是仿製二孔的過程,實在太漫長了,並且聽黑屋子裏的幾個助匠透露,二孔的仿造質量,在鐵狂自己看來,隻能算半殘,但他卻已有了放棄再繼續的念頭。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像他這樣的癡人,一旦主動放棄自己最為之癡心的事業,很可能就等於是徹底死心了。
人對於死物地熱愛,需要付出比對活物更多一份的熱情,因為活物可以與人互動,激發出一定的活力來源,但要一個人對死物也熱愛這麼久,這麼久地幻想著它的全部,其精神力包含的執著之強,旁人真的難以衡量。
但這又如繃緊的弦,斷了就很難接上了。隻是不知道鐵狂此時的惆悵,是主動的放鬆自己,還是他的心弦崩斷了?
當掌托褐漆正方匣子的伍書走到京都守備軍統領厲大人身邊時,厲大人並沒有立即接過盒子,而是先問了一句:“是二鐵親手交出來的麼?”
在統領府任職過一段時間的人應該都能很清晰地體會到統領大人的行事風格了。
對於這樣精密器械,統領大人隻認從它的製作者手裏托出的那一份,但他絕沒有輕視薄情的意思,他稱呼鐵狂一聲“二鐵”,用的還是這怪號剛出來時的意思。
鐵狂有雙智,不同於常人,厲蓋也讚同。
對於厲統領的確認式問話,伍書認真謹慎地點了一下頭。他雖然沒說話,但實際上內心還是遲疑了一下,不過最後他還是先按下了心裏的那份擔憂,決定擇日再跟眼前這位上司徹談一下鐵狂的事。
厲蓋得到回答後,表示滿意地微微一笑,但他仍沒有伸手接那盒子,隻是側目看向此時已經收起剛才那種種形色各異的情緒,臉孔嚴整得如鐵磚一樣的莫葉,忽然問道:“剛才你不是想知道,你母親的墓在哪兒麼?我可以告訴你。”
他此時開口,何止是語勢突然,就連話語的內容,與此時場間氛圍對比起來,也是顯得十分突兀。
莫葉聞言頓時怔住,但很快的,她臉上鐵磚一樣的嚴肅神情,漸漸又像冰磚一樣化開了。她當然希望知道母親的墓在哪兒,如果厲蓋願意鬆口,她能獲得的信息,很可能不止是一處死人墓地那麼簡單。
並且她也打從心裏希望,能去母親的墳前燃一炷香。
即便母親沒能活著養育她,但她總歸是在母親腹中待了十個月,這種養育亦是養育,連著身體,同著脈搏,可不是那個同樣也一麵沒見過的父親可以取代的感情接壤。
統領大人忽出一言,何止是令莫葉神情頓變,一旁靜默站著的榮術和伍書也都禁不住麵現詫異。
身為統領大人的近身侍從,相關的保密條例自然需要爛熟於心,厲大人自己倒不擔心身邊這兩個秘諜老手會不了解這些常識,但他限定不了這兩人也是人,遵守律令的不是機械,也會有自己的思考自由。
與莫葉的一番交談,厲大人隱隱有故意讓伍書旁聽的意思,但他的這一做法其實並不奇怪。伍書伴隨在莫葉身邊多年,早已掌握了關於她的大量資料,而厲大人剛才說話時其實還是做了刻意隱瞞的,伍書即便聽去了,也是不夠完整的資料。
至於榮術這邊,他入統領府還沒過多久,但厲大人剛才與莫葉說話時,明知道他就在附近,也沒有出言令其退避,已然是主動表示信任了。
但這份信任是建立在榮術為四組做事多年、從未出過一次疏漏的這個經驗基礎上,厲大人之前的不避嫌,已經算是將這份信任提升至觸頂高度了。雖說榮術是四組資曆極高的成員,但他畢竟入統領府才月餘時間,再大的信任,在這層跨界切割之後,也會受到削弱。
現在,倘若厲大人要當著榮術的麵,告訴莫葉那個答案,那怕是連伍書這個在厲大人眼皮子底下任職多年的下屬都需要退避,何況是榮術這個才從四組外放部回來沒多久的屬從?
伍書早就知道莫葉的身份了,自然也就很清楚,如果厲大人真的準備鬆口,那個答案將意味著什麼。
所以,在厲大人話一出口,伍書下意識就要偏身退避,但他身形才轉了一半,就又回轉身來,因為他又意識到,自己手裏還托著那個正方匣子,還有職責在身。
可是厲大人始終不伸手取走那匣子,伍書又猜不到他的這位上司心裏是怎樣計劃的下一步,可在場的談話越來越接近皇家忌諱,他輕易也不敢出言參與,一時臉上禁不住現出一絲為難神情。
本來去兵器房走一趟,隻是為了交遞一個正方小匣子的簡單事情,現在事態卻開始變得複雜起來,伍書在剛才返回時臉上那種鄭重嚴肅的神情已開始動搖了。
榮術對此也有敏銳察覺。
剛才他匿跡在屋頂,自然也聽到了他的上司在庭院間跟那個陌生臉孔的少女說話,那時他就已經有了退避的念頭,隻是不見上司發話,他也隻能嚴守待命。
而在聽厲大人對那女孩第一次提及林杉的名字時,榮術就已經意識到場間事情的嚴重性了。還好隨後他終於等到命令,表麵上是與伍書一起去兵器房取東西,實際上跟回避的意思無甚兩樣。
考慮到上司的命令裏很可能含有這重避嫌的意思,在去往兵器房的路程中,兩人故意放慢速度,彼此間多聊了幾句,也是給庭院間的厲大人跟那陌生女孩多一點時間,讓他們把話說完。
卻不料,他們好像還是來早了點,並且極不湊巧,厲大人與那女孩的談話,正到了一個非常忌諱閑人旁聽的節骨眼上。
——榮術卻不知道,他的上司與那女孩的談話,就目前看來,是不可能講完說穿的。
看見伍書有避走的意思,榮術也動了腳步,他很清楚自己在統領府裏的分量,如果連伍書也要避,他更要避。
但他才轉身邁了一步,就聽見了上司的召留:“術,我沒叫你走。”
榮術身形一頓,依言轉過身,臉上卻有濃厚的遲疑神情。
此時伍書的心意與他很接近,並且已經快要忍不住出言請辭了,但就在這時,他們忽然聽見場間女孩的聲音。
“厲伯父。”在厲蓋的下屬麵前,莫葉也沒有避嫌稱謂,“在您正式回答之前,一定還需要提條件吧?”
其實莫葉開口之前,她就已經意識到,厲蓋不會那麼容易鬆口。而在旁觀他召留下屬的行為之後,莫葉在心裏也更確信了這一點。
厲蓋微微一笑,沒想到這孩子還能將理智擺得這麼清楚,或者應該說是她能這麼快就冷卻情緒,恢複理智。
女孩此言一出,厲大人也沒有出言反駁,微笑著應該是默認了,一旁的伍書和榮術這兩個剛才還想著退避的下屬頓時也稍微鬆了口氣。
片刻思酌之後,厲蓋平靜地道:“再等兩年,待你及笄時,我就會告訴你。”
“不會再繼增其它條件了吧?”莫葉知道自己的麵子淺,應該很難說動厲蓋改變已做出的決定,那便隻有在他未定的區域尋思斬其後路。
“不會再改了,否則就是失信於人。”說到此處,厲蓋的眼角流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隨後又道:“但在這兩年時間裏,你最好安分待在京都。如果你出了什麼事,即便我想說,你也聽不見了。”
莫葉看清了厲蓋眼角浮過的那絲淡笑,心中暗想:軟禁?為了不讓我輕舉妄動,你也不至於把話說得這麼絕。
厲蓋在笑時,實際於心底卻是一歎:兩年不長,但也不短,這丫頭越長大,心智越開闊,就越難糊弄了。希望到她及笄時,大哥已能接她回宮,或者三弟能夠回來,自己就可以結束這項麻煩的差事。
真不知道三弟領著她,十年間日子是怎麼過的。
莫葉整理了一下心緒,眼下除了答應,一時間好像也找不到別的出路了。立時答應,先抓住這個機會,如果以後能尋到別的辦法,再推翻這個承諾,主動權也仍算是還在自己手裏。
心裏雖然誠意不足,但表麵功夫一定要做足。
所以莫葉先作出一番沉思狀,過了片刻後,才十分認真地點頭道:“我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