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3)、追蹤(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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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人正興致勃勃討論著某件事情時,半路上插嘴可是不太斯文的事,王熾剛剛才在書店裏自稱讀書人——其實這種說法倒也挺適合拿來遮掩他的真實身份。

不過,常在議政大殿上與諸卿“切磋”口舌之能的陛下雖然不喜在眾聲喧嘩中搶話,但隻要被他捉到說話的間隙,得以參與群議,往往可以一語拿住議題要害,扭轉整個議論長局,讓自己占領主發言官的位置。

“綺麗詞兒酥膩調調,聽得多了也就是一個拍子,偶爾能聽到一些京都水土養不出的聲音,不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麼?”

在廳中眾人的議論聲堆疊到一個鼎沸處,突然出現一個間歇的人聲空白段,而那賣唱的姑娘被眼前“熱議”的食客驚到,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時,王熾的聲音厚實而平穩地傳出。那一刻,仿佛這廳中這所有人之前的片刻裏一齊噤聲,皆是為了等他這聲音似的。

環境陪襯恰到好處,倒也叫這話如鋒入隙,那些個剛才還各自據理高談的食客都聽得明白了。

王熾一語將眾人討論的核心問題掀了個麵兒,有幾個人已經明白過來,但所有人都沒有立即接話,因為在他們看來,王熾阮洛這一行人也陌生得很。而他們剛才能夠近乎吵鬧起來一樣的大嚼道理,大抵還是因為他們之間是相熟的街坊素友。

王熾沒有在意這些細節,或者應該說,他在意的要點不同,此刻能令廳中所有人暫時安靜下來,即是他最想要的結果。

目光快速在廳中數人身上掠過,隻見他們雖然一時間都未說話,但一齊朝自己看來的目光中滿滿裝著的都是話,有著各種質疑與猜忌,王熾則隻是微微一笑。他的視線在那個從進門來開始,就一直微垂著皮膚起皺鬆弛的上瞼,似乎有意避開一切陌生人注目的撫琴老人身上稍頓,最後落定在唱歌的姑娘年輕光潔的臉龐上,輕含笑意地道:“你主要會唱哪幾種曲牌?”

“曲牌?”唱歌姑娘說話的聲音比唱歌的嗓音更低弱,分不清她含在嗓子眼裏頭的,是怯懦還是不懂。

王熾稍一凝神,從印象中揀了幾個名氣極盛的曲牌,緩言問道:“‘江南六字拍’、‘逍遙曲’、‘美人謠’、‘夜眠花醉’,這幾個曲牌,你會唱麼?若隻是會唱其中一首的片段,也是可以的。”

事實上,在如今大行商道的京都,隻要是能生錢的買賣,都有做大的機會。而能惹人掏錢的買賣,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能取悅人的口味,這裏頭自然包含精神和肉ti兩個方麵。而宛轉勾人魂兒的歌聲,屬於能取悅人精神的一種享受。

在京都發展了十來年,歌女行當已經很成熟了,除了有幾大歌班輪轉獻唱,出現在一些富戶家的壽宴或者喜宴上,還有一些零散駐場的歌女,隻要嗓子天生生得好,賺個溫飽錢並不愁。而為了收入能更多些,即便是未經過專業培養的遊方歌女,也會特意學一些著名曲牌裏的段落。

王熾每日裏國務繁忙,對一些在京都傳唱率極高的大名曲牌,其實也隻是徒有了解,並未每一組都完整聽過。然而能傳進國府,令他在百忙這種還能看一眼,留有印象的曲牌,那名頭可不是輕巧的。

王熾隨口丟出的這四組曲牌,每一曲無不是名震京都、傳唱八郡的“大曲”。並且正巧這四組曲牌各具代表,立意鮮明卻又絲毫沒有重疊的地方。他隻是能順手拈來般丟出這四組曲牌,已叫旁人對他的身份更為好奇,各自心底更覺驚訝。

但不知,如果讓此刻四周這些用微異目光看向他的人,知道他也是信口一溜,並未全盤聽過——身為一國主君,他竟連自己坐鎮的都城裏傳唱率最高的曲牌都沒工夫聽完整過——不知這些人又會作何感想?

王熾隨口一句話即甩出了京都四組“大曲”,仿佛這些傳唱於京都各大樓館、已經聲名極盛的曲牌隻是他家頑童常掛在嘴邊的兒戲,耳熟能詳所以隨手拈至,在令廳堂中眾食客驚訝的同時,也有幾人臉上漸漸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有高手在此選曲,並且選的也都是極品曲牌,如果那歌女真能唱得出,哪怕隻是些許片段,憑這四大名曲實至名歸的優秀韻律,當然是極能挑動人愉悅心情的。若有那一刻,不需再有旁人提醒,自然會有聽客由心所願地掏錢砸賞。

而如果這歌女唱不出,卻也不能怪大家。到那時,任這姑娘再是可憐,旁人沒有憐憫地行動,也無責怪之理,要怪就隻能怪這帶頭挑曲牌的人雅趣太高,是他給這姑娘的生計橫了道檻子。

然而唱歌姑娘接下來的回答,竟是令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一時忘了言語。

“不瞞這位老爺……”唱歌姑娘斂容看向王熾,小心翼翼拿捏著稱謂,“小女子來自深山野鄉,未曾聽過您提到的這些歌謠。”

聽都未聽過,還談什麼讓她唱?

無人吱聲的廳堂中,隻稀稀落落地傳來幾聲唏噓。沒人說話,倒仿佛叫這本來被食客簇擁在一張長桌周圍而顯得有些窄仄的廳堂空曠起來。

對於歌女的回複,王熾沒有覺得驚訝,其實他事先會這麼問,主要是出於一種試探和排除某種可能的意旨,聽曲的誠意實是淺薄幾分。此刻他的第一步已經做到了,便很自然地展開了他的第二步。

漆挺的眉目間依然含著淡淡的微笑,王熾聲音平和地繼續說道:“是我一時忘了,姑娘來自遙遠的川西,京都的名曲唱得再響,恐怕也去不了那裏。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像這種娛人的歡喜曲牌,即便傳去了川西,那裏的百姓生活普遍艱苦,難有人得此閑情賞此悅趣。所以這些曲牌即便在京都傳得再風光,若去了川西,恐怕最後也難得停留傳唱。”

川西人不會唱京都曲,是有地方客觀原因的,王熾開始在給這技藝匱乏的歌女搭曲台子了。

京都有天子親駐,京內居民生活水平漸漸有所提升,卻不可忘了自己曾經也跟那些偏遠小城的百姓一樣窮困過。歌由情生,責怪生活艱難的人唱不出歡快的曲調,或許是個大錯哩。王熾緊接著又開始給這姑娘拉聽眾。

雖然唱歌姑娘於曲牌上會的不多,但她由西向東曆經千餘裏,一路走來,多多少少磨練出一份閱人看事的眼勁兒,聽完王熾的話,她連忙挽裙略傾了傾身,感激地道:“這位老爺能如此體諒,真是大善人。”

這“大善人”三字剛由她說出口,王熾的眉角忽然輕挑,波瀾微起,快得不著痕跡。

“但你的京都口音拿得很好,似乎絲毫沒有帶一點川西習慣。”對於唱歌姑娘的感激,王熾沒有表示什麼,隻是突然又說了這一句話。乍然一聽,就仿佛是他補上了剛才還沒說完的半句話似的。

阮洛對川西口音的印象,還停留在五歲以前隨父親居於邊塞西北大營的那段日子裏,六歲之後至今,經過這麼多年異地來往生活經驗地糅練,對五歲以前的記憶已經感覺很淡了。不過他相信,王熾此刻會這麼說,一定是對某件事有確信把握。

那些年,王熾還是戍邊將軍,在北疆吃沙子的時候,軍營裏可是有不少川西人的。那些大多出身農民的漢子,在川西鬧匪患待不下去了的時候,就成批地選擇跑到離川西最近、但軍餉高過當時川州軍大營的北疆王家軍大營,並且在從軍數年之後,大都成了王家軍的中堅軍力。

在王家軍逆襲京都以前的幾年裏,王熾對這些窮苦出身兵卒的照顧和訓練都是很緊密的,所以即便後來這十多年,他再沒去過川西那地方,斷然也沒這麼容易就把那些人那些事忘得幹淨。

阮洛看了兩眼站在王熾身旁的那兩名大內侍衛,在觀察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後,便更加確定這一點,隻是他同時又無法捋清此疑問的詳盡處。

那兩個侍衛則是快速對視了彼此一眼,在心中暗道:隻是一個賣唱姑娘罷了,不會這麼巧吧?若說有可疑,疑點較重的倒是那撫琴老者。但他似乎隻在剛進門來時“露”了一腳,自進來後,便再未移動半步,說半句話,連視線都低低斂著,叫人觀察不得,一時也沒機會細作觀察。

兩個侍衛的精神會跟著王熾的一問而變得敏感起來,主要還是因為前幾天狼牙圍城內的殺氣衝天。在那群殺手裏,居然有能竄到內廷去的,並且還傷到了帝王家人,這讓陛下非常惱怒。所以陛下這幾天一直沒有鬆懈地派人在京中清查,他並不相信那些奪命賊子真的全在黑色圍城內死光了。這倒不是他不自信,而是他過於擔心自家裏人的安全。

陛下尚且如此重視,身為他身邊的武衛,他百中挑一所信任的侍從,他倆更加怠慢不得。

這兩個宮中高手有守衛好陛下安全的自信,何況陛下自己也是有一身硬本事的武道強者,隻是他們很快也不難發現,陛下這次打定主意在那一對賣唱藝人身上,恐怕不是簡單的想以武試武、以武克武,似乎是存在著什麼需要細細問出的線索,叫人必須耐得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