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旁人看來,阮洛回京後,一直住的是從他舅父宋老爺那裏過繼而來的龐敞宅邸,宋老爺家門無後,名下所有資產過到唯一的外甥手裏,阮洛接手得也是順理成章。然而阮洛自己一直都很清楚,此宋家非一般宋家,“宋老爺”並非真是自己的舅父,這宅子真正的主人,實際上很可能正是眼前之人。
也正是因此,阮洛才一直沒有仔細向誰問詢過,那位在京都商界留下不少痕跡的“宋老爺”去了何處。總之他不太相信宋老爺是死了,他更願意默認,此人應該是被王熾派去另一個宋宅,成為另一個宋老爺了吧。
此刻王熾問到他手頭掌握的空頭銀票的調用力度,說實話,要不是有這座宅子存在,為雲峽錢莊的估算過程增添濃墨一筆,恐怕自己能以素紙一張調用的現銀額度,要直接打個對折。
早在三年前第一次步入宋宅時,阮洛就感覺非常詫異,他一個人住,再帶上幾個丫鬟仆從,完全不必占著這麼大的家宅。後來經過雲峽錢莊的家產估算手續,他才漸漸明白,這是王熾送給他的一份大禮,隻要有這處龐大宅邸占著京都這片地方,他即便一窮二白,也可以直接從城中錢莊空手借出幾十萬兩銀子。
這是一筆非常具有說服力的風險保障金,這對於他的經商事業,也實是一筆不小的間接資助。並且這樣的資助又並非白花花的銀子那樣直接,所以在無必要啟用的時候,宅邸放在這裏再久,也不用擔心像現銀那樣容易招賊損失。
想到自己能憑空手從錢莊調弄銀子的力度,大抵還是拜這座別人送的宅子所賜,此刻這宅子的真正主人反過來要自己幫忙,阮洛心頭不免覺得有些尷尬,這好像本來就是別人的東西。
“嗯……不錯不錯……”對於阮洛的報數,王熾表示滿意地點了點頭,旋即又問道:“兌官鈔如何?”
“什……”聽王熾把話說到這個程度,阮洛再是冷靜,也已按捺不住心中吃驚,怔怔道:“伯父,您準備做什麼?”
這話剛說出口,阮洛就有些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了,連忙致歉,緊接著如實再報數:“按照官方公示的兌率,可以兌出官鈔七十萬兩,但……”
阮洛終於還是禁不住猶豫了一聲,滯了滯神後才補充說道:“晚輩從來沒有這麼做過,所以有些拿捏不穩,若真這麼做了,會不會存在什麼風險。”
早在剛才阮洛報出白銀五十萬兩時,跟在王熾身後的兩個大內高手麵容還算平靜,但跟在他身邊的兩個保鏢卻已忍不住輕輕唏噓一聲。而此刻等阮洛報出官鈔五十萬兩的數目,連那兩個大內高手也不禁扯了扯嘴角。
作為皇帝身邊的侍從,兩名高手除了自身武藝精湛,借以精神上的定力也不弱,並且對於金錢價值,他們其實也沒少從王熾那裏聽得龐然數字,照這個理說來,五十萬兩隻是作為一個虛空的數據飄過耳中,而非幾百箱銀坨金磚直接擺在跟前晃眼,應該不會對他們的情緒造成如此大的衝擊力才是。
但眼下情況稍稍有些不同,都是因為這麼龐然的數據今天特例在外的、不是由王熾道出,而是出自一個如此年輕的商人所言。平時王熾也沒少與眾京商們麵談,總之這兩個大內高手還從未見過有哪位商人在陛下麵前道出如此巨額的數字,且明顯與貨款無關,隻關係幾個人一天的花銷。
不過,真要憑一本空頭銀票調用這麼多銀兩,可不止是阮洛輕巧幾句話可以做到的,所以這本票冊的調用值底線暴露給這幾個外人得知,倒也不用太擔心他們會因此起歹心。
一般來講,能動輒幾十萬兩白銀的在一個都城內運作,是很容易造成一種不穩定因素生出禍端來的,所以官方必須出台相應的一些銀市規則,否則幾個大商賈一動手,個把時辰內就可以把堂堂一國帝京搬成空殼。
阮洛說他在一天內可以調用現銀五十萬兩,對於一個沒有功名在身的商人而言,這的確已經到達銀市出入的至上極限,這也是對他的家產做過評估的雲峽錢莊才能支應的額度。
而他隨後說的這種官鈔就不一樣了。官鈔也是紙做的,並且出了京都就真變成紙了,它的購買力與白銀銅幣對等,官方對它的使用度上限放得是寬些,但卻限製了它的使用範圍。
官鈔一般是在恒泰館區域使用,使用者一般是外邦來朝的使臣或者貴族,是王熾為了照顧接洽好鄰邦友誼而設立的特殊貨幣。盡管近幾年恒泰館區的管理稍有鬆弛變革,如今也可向普通民眾開放——隻要你花耗得起這個價——但本城居民會用到它的地方依然極少。扼住官鈔廣泛流通的,追根究底也是它的用途不夠廣泛。
“官鈔七十萬兩,可以將整個恒泰館街區包場子一天。”王熾摸了摸右手大拇指上戴著的寬玉扳指,讚了一聲,“一起去恒泰館。”
“去……”終於知道王熾要動用這麼多銀子的目的為何了,阮洛心頭的驚訝卻更甚於前。他萬萬沒有想到,王熾是準備來真格的,真要借自己之手,動用官鈔七十萬兩,卻是將恒泰館區包下來一天。
恒泰館區的真正主人,本來就是王熾,所以他今天雖然要調用官鈔包場子,但實際上應該用不了幾天,這些花出去的錢還是會原封不動的還到阮洛賬上。
隻是這麼繞一大圈的目的又是為何?
阮洛很想知道,但他同時也很清楚,身份在前,位置在後,自己不可以問得太直白,所以他隻是輕聲問了句:“伯父,您不準備回去麼?”
王熾眼中滑過一絲疑惑,說道:“怎麼,你願意為一個走街賣唱的歌女一出手就是一片金葉子,你也願意為那燕家三兒挑筆三千兩,你就不願意為我借七十萬兩?”
他的話音剛落,走在兩人身後的四條漢子互相看了對方一眼,表情都變得有些古怪起來。三千兩對比七十萬兩,即便後者指的是官鈔,這個對比裏頭的懸殊,也是實在扯得太大了些,這完全不是一個等位上的事。
阮洛聞聲,也禁不住心頭一陣驚疑,正要道一聲不敢,卻聽王熾接下來又道:“何況論還賬速度和信譽,燕家能與我攀比嗎?”
這話倒是不假。
整個南昭都是您說了算,恐怕就算燕家回到小梁國主陣地,揮霍起銀子來也沒今天的您這樣大方啊!
阮洛下意識抬了抬微微垂著的眼眸,果然發現王熾的嘴角掛著一絲笑意,轉瞬過後,他也仿佛明白過來。
“您的需求,晚輩當然願意竭力支持。”沒料到堂堂帝王竟將君子一言丟去一邊,忽然就作弄起人來,阮洛此時心中滋味頗為古怪,悶悶地又道了句:“您是介意晚輩花錢大手了麼?”
阮洛手上的資產有接近一半是靠王熾的扶助起勢,才有了他後頭的盈利積累,所以如果他真的處處揮霍無度,王熾出麵管一管,也不無道理。
不過是忽然起意的一句逗弄,沒想到竟惹人在意,王熾臉上的笑意稍定,拍了拍阮洛的肩膀,緩言說道:“我豈會不知道你。雖然我因為一些原因而無法做到親手照顧你,可我一直都沒有疏忽過安排別的人這麼做,若真要算計起來,你回京三年了,也不過就是前幾天在東風樓大手了一次。所以你無需太在意我剛才說的話。”
阮洛聞言,本來有些鬱悶狀的目光中,忽然起了一層極細的波瀾。
頓聲片刻後的王熾又道:“我不過是見你剛才一直繃著心神,想給你疏一疏,難道我想開個玩笑就這麼難?”這番話說到最後,漸漸透露出一種喃喃自語的意味。
這時,一直隻是沉默跟在王熾身後的兩名大內高手中,為左的一位插言說道:“陛下,一片金葉子與七十萬兩官鈔放到一杆秤上,可是不但不能將秤扶平,還會把秤杆打折的。”
“哦?如此說來,我恐怕真是與樂藝無緣了。”王熾感慨了一聲,麵容很快恢複平靜,又道:“到了恒泰館,朕還是你們的老爺。”
“是!”
“是!”
兩個大內高手聞言立即明白過來,齊齊應聲,不再多言。
再看阮洛身後,隻這簡單的三兩句對話,已叫那兩個漢子瞠目結舌……
——原來他們憑這位錦服中年人的形容氣度而揣測出的王爺身份仍算小了,今天出了皇宮來到這兒的,竟是當今天子!
……
王熾主持在京都內城修建恒泰館區的最初用意,是為了用這片建築群區接待外邦使臣。凡是遇到重大節日,外使來賀;或者郡王、侯伯等固居於封地上的貴族來京省親,大多都是住在這片街區。
封地在外的貴族們入京後安歇此處,方便出入享受京都繁華的同時,也比住在宮內少受些規矩上的約束,又比住在宮外驛館獲得的服侍要精細許多,安全問題上兼能照顧得更為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