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民間以及知道蕭家藥廬性質的人群裏頭,對這處藥廬的傳言、以及對蕭淙本人的評價,其實倒有些接近於褒貶參半的藥鬼之說。
俗世民間對藥師廖世的稱謂前冠以一個“鬼”字,是因為流言所談,經廖世治療過的人雖然少,可那寥寥幾人竟還都難得以善終。又言廖世為人治療的目的本就是在拿活人試藥,經手之疾患普遍已化作冤魂野鬼,仿佛廖世本人也因此纏上一身難以驅除、來自死者的怨氣。
相比較而言,蕭淙的名聲反而要好些了,但也隻是稍微比廖世好了一點點。
蕭淙擅使兩把刀,一把刀切膚刮毒,救過一些外傷嚴重的病人,但這一道風險極大,因這種治療方式而喪命的人也不在少數,是為屠人。除此之外,蕭淙的第二把刀即是較為純粹的屠宰之刀了。傳言他是從屠夫轉入醫道的,操屠刀救人,這在當今醫界,還真隻有蕭淙做得來,且不避諱。
為此他也給自己惹了不少麻煩,畢竟此行醫救人一道尚算偏門,前輩積累的經驗非常匱乏。當今的正統醫道其實也是用無數人的生命驗證得來,但那些都是曆史積累,不像眼前蕭淙的所為,不論目的和結果如何,一旦出了絲毫問題,責任人都隻能是他。
因為蕭淙操刀行醫的做法逆了常道,下刀見血,治療場麵頗為殘忍,且治死率較高,這行醫之法總給旁觀者一種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加速病人死亡的感覺,醫界群體慣常不認同他有資格為“醫”。
至於他在民間的口碑,大致則是極淡的。蕭淙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堅持的行醫法則尚難受大眾接納,往往會給自己帶來無盡困擾,在蹲了幾次牢房,換了幾處居住地之後,他也看明白了一個與廖世觀點不謀而合的問題,做出了類似的選擇。
因而近幾年來,蕭淙的行蹤真有些如他的名字那般“蹤跡蕭蕭”了。
並且有趣的是,雖然他沒有當麵見過廖世,與其高談闊論交流像他們這類“怪”人的處世心德,但今時今日他幹的事與廖世甚是接近——要麼不救人,一旦出手,必得賺個滿盆滿缽,緊接著就銷聲匿跡一段時間。
在這方麵,與廖世專挑大戶人家剖銀袋子的做法略有不同的是,蕭淙接診的一般都是江湖豪客。這些人不怕流血忍痛,卻又惜命多金,不過他們擁有的豐厚金錢不少也是用命換來的,所以這類人裏頭也不乏亡命之徒。蕭淙沒有廖世那等使毒手段,自保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才會選擇賺一筆就換一個地方再開藥廬的做法。
要想自保平安,如果武力不濟,智力就一定不能再有缺失了。蕭淙多為遊俠武人、流寇大盜施刀治療,這麼些年過來,期間他也不是沒有失手的時候,然而他還能好好活著,即便說他不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絕對已煉成自己的一套行事慣例。
就在前幾天,當那個邋遢馬夫帶著一名中毒頗深的白衣男子找到藥廬裏來時,蕭淙隻看一眼這兩個生麵孔,第一時間想的不是給人治病,而是暗道自己很快又要搬一次家了。
距離他上一次搬家,不過才一年光景,而事實上他還是蠻喜歡新京都湖陽這座大都城的。這裏很繁華,難得是座海濱大城,且有天子坐鎮,法製周全嚴明,真的很適合他這種不愁沒銀子花,又已經在四野數郡結有仇家的人選擇居住。因而在剛剛搬到此地時,他已在考慮,是否就此收刀,安心過平淡而平靜的生活?
但這種考慮也不是絕對不變的。
例如那個邋遢馬夫開出的救人價格,實在太豐厚誘人了,足足一千兩白銀,夠他下半輩子什麼都不做的花銷了。而如果他從今以後不再施刀,以他那平凡的長相和低調的生活方式,就算這一次他開了特例,不在治人之後搬家,幹脆直接搬到京都內城住下,應該也不會有人認得出他來。
這個想法在蕭淙給那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治療時就已經盤旋於他的腦海裏了,而在昨天送走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的那位白衣男子,並獲得陪同他到來的那個邋遢車夫兌現的一千兩雪色銀錠之後,隻待準備一兩日,將要帶走的行裝收拾齊備,蕭淙心裏的這個收刀定居的念頭便也落了實地。
然而今天突然造訪的兩個人讓蕭淙覺得怪異又忐忑的同時,他在觀察這兩位不速之客、特別是其中年長些的那個男人之後,蕭淙心裏那個收刀定居的計劃隱約又起了動搖之念。
改屠宰之刀為切膚療疾之刀,真的僅是初時的一時起意、而後的謀生手段麼?當然不排除這兩項原因,但同時又不可忽略,蕭淙甘冒這麼大的風險麻煩,走上這麼一條醫道“歧”途,必然也是存在一份他對此業的喜愛。
蕭淙行醫多年,雖然他慣用的治療手法不受醫界認同,但既然是治病救人的技藝,無論呈現出來的方式怎麼變,有一部分知識點是基石。蕭淙會用刀治病,不代表他隻會如此,其它的醫道四訣、以及藥材組方是必學必會的,而如今的他已在這些方麵積累了不少經驗,自此收刀,安分做個地方上的鄉醫,絕對沒問題。
但他沒有如此選擇。
在他看來,要麼就讓他跟著收刀一起,將藥箱醫典也盡數棄了,徹底離開行醫這條路,要麼就執刀到底,哪怕這種堅持會令他必須終日躲躲藏藏。
這是一種執著的愛。
也因這種執著,所以這種熱愛不容易熄滅,即便強行收束這種情緒,也極容易被一點滴的外物影響而再度爆發,拾起已經丟下的東西。
在今天突然來訪的那兩個人裏頭,雖然來者意為給那個麵皮白淨的少年診斷,可在蕭淙看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個——那個左右兩邊臉龐膚色迥異的男人。
蕭淙憑刀行醫,行療疾之事,不管過程如何,目的必然都是為了救人性命,當然不會隻管切割不管縫合,也是因為他全心全意鑽研此道多年,又有過幾手成功經驗,所以他隻看了那個男人的臉一眼,就起了疑心。
——那半邊臉,似乎是縫上去的!
平時能有機會與伍書交流接觸的人群裏,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對他的臉上膚色有異這一表象作如此猜想。大家大致會不需過問的很自然在心裏覺得,那就是一塊麵積過大的胎記,隻是有些不幸的長在了臉上,可惜了這個身形健碩有力的男人一直要過著躲躲閃閃的日子。
蕭淙恐怕是這世上少有的能旁觀一眼、就思及皮肉縫補之術的人。
隻因為他深愛著這項醫技,隻看一眼即留了心眼,再看第二眼,果然有些微新的發現。那青年人膚色有異的半邊臉邊沿,真的隱有線縫的痕跡,隻是可能因為時間稍久的緣故,那些痕跡現在看來比較容易被人誤認為是些微的皮膚皺紋。
但蕭淙不會這麼認為,隻仔細留意了幾眼,他就能有理由確定他的猜想。雖然他在人的皮膚上行針走線的經驗隻有幾十例,但他借用豬皮、羊皮以及許多禽獸肉皮進行的縫補嚐試早已超過千次——他行醫治療的手段雖然看著有些血腥殘忍,但這不表示他不懂重視人命。
怎麼說他也是一位以治病救人為最高宗旨的醫者。
而在今天突然來訪的那個臉孔詭怪的男人,讓蕭淙對執刀救人之醫道有些開始心灰意冷的心態再次回生。
原來自己的選擇並不孤獨,這世上還有別的人選擇執刀行醫一途,並且手法似乎更為精妙。
這一發現令蕭淙頗為興奮,雖然他足夠大膽,但能在人的頭部動刀,卻是他還沒想過的事,而那個未曾謀麵的同行卻老早就做下了,並且還能做得如此精妙。
看來自己的“醫技”還有很大的不足,以及精益求精的上升空間啊!
所以蕭淙改變了前幾天才做出的決定,拾起了他昨天還準備拋下的東西。
他決定在這條執刀行醫的“歧途”上再走一段,即便他可能會不幸的因為某些麻煩而無法在此路上走得長遠,但至少要堅持到能與那位同行“神人”碰麵之時,他手裏的刀還未生疏於勾劃,才可有資格與那位同行“神人”交流一番。
如果選擇繼續行醫,即意味著幾天後遷家入京都定居的計劃要改成搬離京郊,一如往常那樣繼續過著四處躲藏的日子。
為了避免麻煩纏身,在以往蕭淙與病患接觸之前都會有一個中間人事先打招呼,尋常百姓即便聽說過他的名頭,一般也是找不到他具體在哪裏的。今天來的這兩人當然不是尋常之輩,此二人能不經過中間人介紹就找到藥廬所在地,已是很讓蕭淙心生警惕的了,而很快他又認出那匹馬的來路,這讓他漸漸意識到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