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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喚聲,黎氏回過神來,因為心緒在剛才深陷於遙遠的回憶中,一時有些情難自已,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忽然又歎了口氣,慢慢說道:“貧婦觸及殿下貴體,如此單薄,貧婦不禁有些……”
對於自己的不足之症,王泓並不想多提,淡淡一笑略過。他隨意擇了個無足輕重的話頭,以視線點了點侍立身畔的布裙女子,然後詢道:“這是我的侍婢,她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會朝你動手,剛才沒有傷到你吧?”
“婢女小星,方才有莽撞冒犯之處,還請黎前輩寬恕。”布裙女子小星連忙朝黎氏委身下拜。
黎氏連忙擺手說道:“沒事、沒事,有你這樣身手矯捷的姑娘待在殿下身邊,說什麼都是功多過少。”
聽了婦人這話,小星臉上卻是浮現出一絲憂愁。剛才她在密道裏,隻隔了一道木板虛構的薄牆,已然將寢殿內室裏德妃與皇子的談話過程聽得清楚。她隱隱有一種覺悟,自己恐怕再難回來,哪怕剛才皇子還承諾要想辦法接她回來。
果然,黎氏的話音才落,她就見皇子微微搖頭,輕聲說道:“小星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侍婢了。”
黎氏神情微滯,但很快她也發現,身為皇子的侍婢,至少也應該是衣著精織彩帶,可小星姑娘卻是一身民女粗布衣裳。
除此之外,這姑娘的額頭一角還有一道暗紅痕跡。在不太明亮的燈光照耀下,剛從暈厥中醒來的黎氏初看時還以為那是宮裝的一種,花紅描於臉頰。但若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那裏實際上是一塊破膚疤痕。
宮中侍婢的人選,雖然不要求各個貌美如花,但臉孔必須生得端正,身體發膚不可存在缺陷,這卻是入選的基礎標準。
剛才在衣櫃的密道裏,黎氏的雙手被反轉鉗製,這令她氣血受阻導致頭暈眼花,不過,德妃與皇子的交談她還是能夠聽清並記得一些。對於那些談話內容,黎氏並不記得其中有涉及小星的句子,她不禁疑惑了一聲:“這是為何?小星姑娘做錯了什麼嗎?”
“如果說她做錯了什麼,這錯誤大約出在我頭上。”王泓深深看了小星一眼,沉默片刻後才平靜地說道:“你剛才應該也已經聽到,你的那方手帕被德妃拿去了,如果她要查,你絕難避過。她若要查一個人,哪怕隻是撿到一把那人用過的梳子,也能從梳子上的發油裏嗅出蛛絲馬跡。”
“小星知道,今後小星會找一個隱秘的地點,安靜生活下去。”小星垂下了頭。雖然她早已在心裏做好了準備,這次秘密入宮,向皇子稟告完自己在北地查錄了三年的資料,之後便再不會回來了,然而當此事由她盡心服侍了數年之久的皇子親口宣布時,她的心裏還是抑製不住的一陣難過。
在之前得見貼身侍婢小星離宮三年後始歸來的時候,王泓的本意是要為她洗刷三年前他故意布施在她身上的罪過,再將她接回自己身邊。沒想到因為德妃的突訪,他被迫放棄這一計劃。要他親口對小星說這些話,他心裏何嚐不難過。
兩人把話說到了這一步,一旁的黎氏大約也能聽明白了,同時她還能聽出,這兩人話語間隱有不舍之意。
曾經,黎氏對自家小姐的逝去,也有過萬般的不舍,那是死別。而生離死別常常有著千絲萬縷的牽扯,所以這兩個詞經常放到一塊兒,有些人雖然活著,分道逆行之後,卻是漸行漸遠,活著也難再見了。
略微斟酌過後,黎氏就建議道:“殿下,其實貧婦這幾天就在想,如果再在殿下宮中這麼待下去,恐怕免不了還是會給殿下帶去麻煩。不妨就此同小星姑娘一起出宮,在僻靜處暫時住下來,殿下若有召喚,貧婦當然也能隨時應召,這對彼此也是穩妥之計。”
“你的這個想法很好,但……對於此事,也許還有一個更好的出路。”王泓遲疑了一聲,話頭忽然調轉方向,“你們可知那條密道的出處在什麼地方?”
“出處?”小星眸底疑色一閃,旋即明白過來,立即又道:“因為小星也是首次撞破那密道的入口,又擔心殿下這邊,所以沒能繼續深入。但剛才小星站在密道入口,能感覺那通道深處有輕風灌入,仿佛這條通道鑿得並不淺。”
“這就對了。若要鑿牆鑽道,必然有鬆土排出,可我平時極少離開華陽宮,夜裏也一慣睡得淺,卻絲毫未有察覺,這鬆土便隻可能從另一邊送出。”王泓在沉思了一會兒後才接著說道:“這間屋子的背麵,倚著的是一間棋舍,我也去過多次,隻覺棋舍的四壁修整得很正常,那這密道空間是從哪裏多出來的呢?”
黎氏這時忽然說道:“也可以是修的雙層牆麵。”
王泓疑惑道:“雙層?那是如何修的?”
“這雙層牆壁,可分橫麵雙層或縱麵雙層。殿下如果喚工匠來測量一下這座殿堂的總縱身,或者這間臥室的寬度,再與那間棋舍進行割距比對,大約就能得出結果了。”黎氏絞著腦筋費力的解釋了一番,末了又道:“早些年,公子徹夜伏案作圖稿,貧婦隔不了多久便要進他的書房,或添些冬天取暖的炭火,或添些暑夏解渴的涼茶。有時他因此會被打攪到,思路中斷,便幹脆停筆歇息片刻,隨口也會對貧婦講解一些。但貧婦能記住的其實也並不多。”
“沒關係,您能記得這麼多,已經能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幫助了。”從黎氏的第一遍粗略講解裏,王泓已經獲知了一條意義非常的信息,他目露驚訝,又叫黎氏將剛才那番話重複了一遍。
細細將這番解說於腦海中理清頭緒,王泓臉上露出欣然笑容,慢慢說道:“如果這個設想成立,那麼這條密道或許是從建宮之初便已存在,跟德妃地設計則不太再有關聯了。”
小星此時也已經明白過來,這條密道不是在固有的牆壁中鑿出來的,而是早就列入了建築設計的行列,屬於牆外牆。
若算起華陽宮的建設時間,那便要推到很早以前了。這座寢宮麵朝東方,每天能在最早的時辰接受朝陽照耀,即便在寒冬天也能多承些溫暖,宮殿後方鬆林如蓋,又能避過西曬之酷熱。這座宮殿占的是前朝一個公主寢宮的地基,當今皇帝將那滿是熏香脂粉氣的樓宇推了,專為體虛的次子新修了一座頗具有清雅之風、融融暖意的華陽宮。
這座宮殿的年紀,幾乎與南昭建朝同齡。新建這座宮殿的時候,德妃還沒有如今這般受寵,恐怕無力指使工部核心官員秘密篡改圖紙,修改設計稿後又秘而不宣這麼多年。
隻是這道牆外牆在建成之後,極為隱秘地掩藏了痕跡,這種掩藏行為裏又透著詭異。既然是早就在建築設計範疇之內,為什麼不許居住使用這套建築的人知曉?這裏頭有什麼秘密必須封存起來?
想到這裏,小星不禁問道:“如果是宮殿建設之初就如此設計,那這樣的建設意義何在呢?”
王泓沒有解釋,隻是將目光遞向了黎氏。黎氏想了想,便解釋道:“修雙層牆壁,一般是為了阻隔夏季室外的酷熱暴曬,但這類牆似乎大多修在外圍,而看剛才衣櫃裏密道的大致位置,卻仿佛是在中隔牆裏頭。”
“與其無端揣測,不如親自去看一看那條密道的出處。”默然片刻的王泓忽然開口,話剛說罷,他就站起身來。因為精神上太過投入到那條突然現行的密道中,他陡然起身,都不及攏好肩頭搭著的薄毯,柔絲滑軟的上等毛絨精織毯順著單薄但挺拔的肩背滑落至足踝。
小星連忙彎腰將那毯子撿起,她才剛站直起身,就見王泓已經快步走去屏風那邊了,她隻得加緊腳步追了過去。
王泓拉開衣櫃門,再次往裏麵掃視了一遍,依然沒什麼發現,他便將他之前打開櫃門時就心生的那個疑惑提了出來:“還是看不出來,這櫃子裏能有什麼密道,你們是怎麼穿過去的?”
王泓雖然身形單薄,但卻生得很高挑,小星站在他麵前,額頭也不過到他嘴唇的位置。
小星踮著腳尖將手中絲毯再次掀到王泓肩上,又捏著毯子的兩角在他脖子前係了一個節,使這毯子成了一件簡易的鬥篷,輕易甩落不下來。做完這些,她才開口解釋那密道開啟的秘密:“密道的門經過特別的製作,一個人沒法開啟,需要兩個人一左一右的踩櫃子下板的兩端。”
“那倒真是很難經人發現了。”王泓聞言,眼裏浮現出一絲新奇之意,含笑說道:“衣櫃裏一般隻會放衣服,即便平時常有宮婢過來清理衣物,也沒有站進去的必要。而像我這樣往裏頭藏人,還一下藏了兩個,這也是概率極少的事情。小星,我這算不算是撞大運了?”
此時小星的臉上卻沒什麼輕鬆表情,因為她已經看出,皇子是真準備進去探一探底的意思。
“殿下,難道你真的準備進去嗎?”小星眼中盡是憂慮,“不如改天吧,挑幾個可靠的侍衛帶著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