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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夢魘,又來了!
看清眼前朦朧卻又熟悉的景物環境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林杉,心又開始陣陣收緊。屬於岑遲的那個夢,同樣也屬於他。
隻是在岑遲的夢境中,有著擺脫不掉的雨霧,模糊而潮濕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輪廓。而在林杉的夢境裏,沒有雨,隻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顯寒涼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葉子,便淋漓了多少這種濕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個血灑草廬的夜晚,對岑遲而言,是無法消抹以至於改變了心性的童年陰影。而對於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嚐不是年少時在內心深處蝕出一個窟窿般的傷痛!
那夜的慘痛承受,在事後化作夢魘,殘留在他的記憶裏。雖然時隔二十餘年,這夢魘極少叨擾他的睡眠,可隻要他在夢中重新體會一次,那種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會重新深刻起來。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擇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擺已經被路遇的荊條劃破十數道裂口,棉布翻開了棉線,露出內裏貼身穿著的中衣,緊接著也被荊棘掛破。
直至尖刺劃破皮膚,細小血珠子滲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絲毫不顧己身,如此瘋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為了躲避什麼野獸,而是為了追上前方那個頎長背影。
然而少年終是慢了一步。
當他追上那個頎長背影時,已經到達了草廬房舍中。頎長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蜷縮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滿是睡意的眼睛,望著站在門口一高一矮兩個人,有些詫異地道:“師父……師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頎長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後語氣平靜得有些冷冽地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這人的話剛說完,扶著門框粗聲喘氣的青衫少年忽然大聲嘶吼道:“不對!你不是師父!”
少年的話音剛落下,草舍陰影下的頎長人影轉過臉來,近乎斂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這人的臉龐上,確實可見熟悉無比的輪廓,劇烈喘息著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兒,你要欺師嗎?”
這人影的臉孔雖然熟悉,但他開口說話的語調,明顯又有著一種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著這人的臉怔神片刻後,眼裏很快又再聚起質疑,喃喃說了三個字:“你不是……”與此同時,少年的腳步向屋內挪去。
“多事!”頎長人影似乎終於惱火了,廣袖急揮,將剛剛從身邊挪出兩步、向屋舍內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單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磚石結構的屋牆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難說出半個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裏的孩童看見這一幕,之前見師父夜裏突然到來,還隻是覺著有些詫異,此時他眼裏的詫異已然盡數被震驚所替代。
“師父?你做什麼!”
孩童滾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後背骨裂般的劇痛而不住顫抖的少年跑去。
“遲兒,你若肯乖順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頎長人影再次開口,話語裏有勸誡人的意思,但他說話的語氣依然不帶什麼感情,“不要亂動,師父很快送你去那邊……”
背對著門口向牆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沒有聽明白這話裏潛藏的危機,更沒有看見身後不遠處站在門口的頎長人影在向自己走來。
這孩子此時滿心係掛著的,都是摔在牆角一直沒能站起身來的師兄。
“師哥?你沒事吧……”孩童小心問道,在昏暗的室內環境中,摸索著向牆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牆角時,他忽然感覺自己被迎麵而來的一股力道推開,摔出了數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聲再次傳來,支離破碎地不停重複著兩個字:
“走啊!”
……
尖銳而冰冷的匕首閃過一絲銀光,剛開始似乎隻是擦著了點皮膚,但轉瞬間便沒入了半截,釘在胸口。
溫熱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見什麼血水溢出,隻是那種刺骨冰涼阻塞了血行的無力感覺,令人幾欲窒息。那種冰冷,那縷寒意,仿佛瞬間將整個身軀凍結。
仿佛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氣都凝結成冰珠,故而身體未感受到絲毫痛楚,隻是止不住的顫抖……既然渾身都被冰封,為何還能顫抖?
身處深沉而模糊的夜色裏,林杉先是在看著師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時,感到極劇地驚恐,但很快的,這驚恐就變成了詫異。
傷口居然沒有流血,死亡的感覺居然不具痛楚,隻是那絲嵌入身體最溫暖處的刺骨寒涼,仿佛產生了一種比疼痛更難忍受的感觸。
他掙紮著想要擺脫這種令人胸臆阻塞厭煩的感觸,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麼做隻是徒勞。他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體輕微抽搐著,生命似乎即將走到盡頭。
“自己”居然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自己全身,這似乎也證明了某種事實。
可詭異的是,此時他腦海裏又保存著一份清晰意識,記得自己雖然在十三歲那年被師父失手重創,但並未在那時死去。雖然這位置極為凶險的創傷使自己整整臥床一個月才勉強能坐起身來,但後來總算是得師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當林杉看見師父緊緊抱著他流下眼淚時,他多想叫喊出聲,勸師父不要那麼悲傷。
但他喊不出。
喉嚨裏仿佛塞住了什麼東西,堵得他感覺呼吸都漸漸變得困難。
然而他雖然感覺氣悶喉塞,身體裏的暖意也仿佛被抽去了大半,這種複雜的難受體會幾乎要擊潰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為何,他同時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識上的清醒,教他無法躲避、隻能硬撐著忍受這種沒什麼痛苦,但卻激得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徹骨冰寒。
“杉兒……”
是師父的喚聲傳來。
這樣詭譎的夢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經曆過,所以他心裏很清楚,此時能聽見有人喚他,便是夢將結束的時候。
隻要他能應答一聲。
但要在夢中開口,又是萬分困難的,因為此時他隻覺得自己身體每一寸皮膚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時要活動起來近乎毫不費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變得悶塞而沉重起來,難以動彈分毫。
師父的喚聲沒有持續多久便漸漸遠去,消失於虛無中。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而刺在胸口的那絲徹骨寒意已經在身體裏完全擴散,林杉恍惚有些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棄入寒潭中的石頭,已經沉到了潭底。
如果這夢就此不醒,是不是此刻的寂冷即是永恒?
人死之後,的確會失掉體溫,失掉視聽言語等等一切活著才能控製的行動。
林杉的心裏突然浮生一絲恐懼——無論誰人,天性都會畏於死亡——但林杉意識裏的這絲恐懼並未盤踞多久,就又被一種釋然情緒所取代。
死亡,對大部分人而言,是對人生極為嚴重的破壞與痛苦,但對某些人而言,卻是徹底釋放自己的解脫。
如果林杉的壽元就在今天,終結於三十五歲,那麼這三十五年的一生,賜予了他接近半生的身心兩煎熬。怕死的人可能有一點是幸運的,他們知道活著的好處。可林杉近幾年卻越發模糊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如此活著,可能有著許多負擔於別人的責任,唯獨空缺了自己這一角色。
人活於世,真的能完全做到無欲無求麼?
如果有所求,那自己求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這實在是一個太過複雜的問題,芸芸眾生所求的財帛、妻妾、聲譽、權位……自己仿佛都能信手拈來,但仔細想一想,這些東西對自己而言,倒又沒有重要到必須擁有,也就能隨時放棄。
似乎不具有意義的生命,還要以這般痛苦煎熬的方式延續,不如棄了吧!
隨著這個念頭在意識裏變得清晰起來,林杉就覺得自己的心開始下沉,身體也在漸漸下沉。
這種感受,隱隱暗示了一個極為不善的結果。
但他此時倒一點也不慌亂了,選擇了平靜承受。
沉睡在寂滅之境,似乎也不是多麼困苦的事,無非就是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
然而,就在林杉覺得,他的世界快要凝固靜止的時候,耳畔忽然又傳來喚聲:
“三郎!”
是女人的聲音。
是陳酒在喊。
林杉的心神驟然打了個激靈,恍然察覺,自己剛才的所思所想,不知為何居然頹廢得連自己都感覺陌生。
青川的事情才將開始,師門的事情也一直擱置著,還有那個女人,自己才給出的承諾,怎麼能這麼快就不管不顧了呢?還有那個孩子,至少還需要再留心個兩三年,才能完全撤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