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能像以前那樣,隻做義兄的影衛,那日子該過得多麼簡單?
隻是他一定還有別的辦法,讓自己暴露出來,無法繼續隱身下去,也就做不了影衛了。而不能離開他的辦法,就隻能是擔任明麵上的官職。
即便逃得過幾年前他的那次善意設計,估計也逃不過後頭幾十年,他有那麼多的謀士,可自己隻有一個腦子。
每天清晨,都會有厚厚一摞公文簿堆上書桌。它們來自京都內外十二城門司,還包括四片城區一夜巡視後的大事記錄。這還隻是在一天的工作裏,要檢閱點批的首批關乎全城守備以及秩序的公文。
軍情來如疾風,過如烈火,即便今時戰事已歇,世道太平,然而作為一名從十數年戰事中磨練出來的職業軍人,仍不會因為在安穩的局勢裏生活了幾年,就會鬆懈他的軍事警惕心。
雖然解攻為守,但對於守城和維護內城秩序的工作,統領大人都是按照分批逐進的步驟進行查管。早、中、晚各行一批,三個時辰的文件擱置時間,已經是他放心“耽誤”的極限了。
若將一天的公文都堆到下午查管,他認為這很可能會錯失一些關鍵的辦事時機。
哪怕在目前看來,京都內外的民生秩序都是那麼的和睦而緩和,絲毫沒有狼煙四起、殺陣驚天的戰鬥時期那種緊張激烈氣氛。
京都在休養生息,而他作為守備軍團最高長官,愈發要睜大眼睛,警惕四野可能存在的野心狼群。
在檢閱點批完早上那第一批堆上桌來的公文之後,京都守備軍統領大人厲蓋終於可以站起身,走離那張寬大的書桌,走出那間外頭陽光沒法全照進來的書房。
出門之際,已經有些晃眼的陽光落滿在他的身上,他微微眯了眯眼。已不知是第幾次,想起了那些不相幹了的念頭,但他很快又毫無懸念的自己勸服了自己,還是在這個位置上繼續幹吧!
懶散之心,也隻是偶爾會想一想的事情,做不成真。
厲蓋走到了守備府後院,那裏有一處用鵝卵石拚鋪成的平台,麵積並不大,但他在每天早上,清檢整理完首批公文之後,就會在那平台上站一會兒。
他自然不是要在那兒空站,而是要以他自己慣用的一種方式,蘇醒活動周身每一寸肌肉筋骨。
對於至高武道經義,經過二十餘年的不斷練習與自我鑽研,他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將自身的武功從內至外提升到了一種近乎玄化的境界。京都武神的名譽,不是因為皇寵才空降到他頭上的。如今他雖然已是官場中人,但他的名頭放到江湖四野,也一樣受綠林豪傑的佩服。
以武服人的道理,在大多數時候都能顯現得很簡單而直接。
————
從密道裏出來的當晚,二皇子王泓的病勢就有些嚴重了。隻是他從小受虛症的困擾,已經習慣或是養成了一種忍耐的性子,若非身體過分難受,從他表麵上是看不出什麼異狀的。
直至室外天光大亮,寢殿內室攏了絲帳的榻上,昨夜深沉睡去的人依然無絲毫動靜。
宮婢們知道皇子殿下昨天傍晚出宮一趟,疲累而歸,便沒有人在早上去探問他。昨夜德妃來時也說過,皇子最近這幾天不用早起去請安。
華陽宮裏的宮女太監們雖然受主厚德,有些規矩並未苛求準做,但也因為這一點,這座皇子居所裏的一應仆從都比較能體貼主子的意願,而非隻是為了遵守規矩才強去維持。
即便沒有昨夜德妃來的事,今天也不會有宮婢去打攪皇子。即便有,那去的仆人也隻會是輕輕進內室,若主子無應,又會輕輕的退走,就似從未去過。
然而像這樣在往日裏做過很多次的事情,在今天卻出了意外。
二皇子王泓一直沉沉睡到中午,仍是絲毫沒有要起身的動靜,以華陽宮眾仆的視角看來,這就有些怪了。
眾仆皆知,皇子殿下是一個很勤奮的人,隻說晨讀與夜讀,都是每天起身後和臨睡前必修之事,極少停漏。昨天殿下因為身體不適,停了一次夜讀,今天的晨讀也停一次,尚算常理之中的事。
可是殿下向來不會起得這麼遲的,哪怕他起身後也做不了多少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哪處清靜閑適之地或看書或下棋撫琴,但他能坐著的時候,就絕不會樂意躺著。
坐著還能做些事,躺著就成真廢物了。曾經有一段時間,殿下常常說到這句話。
當華陽宮的幾名宮婢漸漸意識到一種不安感覺,在略作商議之後,終於忍不住,在未經皇子殿下出聲允許的情況下,撩開那道絲帳時,他們頓時就被皇子蒼白但又有些詭異潮紅的臉色給嚇得丟了半縷魂兒。
雖然這些仆人都知道,他們侍候的皇子是一個忍耐力很強的人,但從某一個角度來講,這其實也是一個不太好侍候的主子。因為他的痛苦不會及時的講出來,若等到連他自己都無法忍耐了的時候,這種時常困擾其身的病苦往往已經到達一個快要崩潰了的境地。
也是因為二皇子本來體質虛弱的原因,華陽宮在新修之初就選了與太醫局較近的位置,但在一路狂奔向太醫局的途中,幾名宮女隻覺得自己仿佛已經連續跑了數百裏的路,雙腿已經有些緣自骨子裏的發軟。
而望著前方離得已經沒有幾步遠的太醫局大門,那最後一點路途對她們而言,仿佛如踏在雲上天梯一般,難得連半步都邁不動了。
————
得知二皇子的病情反複,太醫局裏一起來了三名禦醫。
按照常例,皇子身體抱恙,倒也不必一次使動太醫局裏這麼多醫師。比起前朝,現年新朝裏的太醫局算是人員精簡得厲害。主要出診的禦醫隻有九個人,三年前因故又去掉了三員,後來一直也沒填補上,所以九醫之列實際在崗隻有六人。這六人各司其職,每天的工作量還是挺大的。
醫官不同於其它職司的官員,許多事不能靠口頭吩咐就成。太醫局裏的生員、藥童至多能做些照方抓藥、熬製、送藥的事,至於病人的脈象、氣色等等問題,都需要醫官親自前往探視。
就說去一趟宣威將軍府,一個來回再加上診療耗費的時間,能占用一位禦醫三個多時辰,幾乎就等於將一名禦醫一天裏當值的時間用去了一半。老將軍早年在戰場上立下卓越功勳,參與了南昭建朝曆程裏一個重要的步驟,對於他的陳年舊傷複發,皇帝特派九醫之列中的一人專職料理,在最近這幾天裏,太醫局中實際上就隻有五名禦醫坐守了。
皇帝當然也知道如今太醫局因為人員過度精簡,日常工作量幾乎又翻一倍,所以有條旨意早就下達過。哪怕是皇親國戚調使禦醫,也隻能一次去一人,對生員的同行人數倒沒有硬的限製標準。
其實皇帝會這麼擬定旨意,也不止是考慮到為了給太醫局減輕負擔。對於大部分病症,能晉升至九醫之列的這幾名醫師都足矣獨自應對,無必要多醫會診。何況對於尋常病例,若參與醫治的醫師平白多出幾人,可能還會產生對於治療無益的意見分歧。
錦衣玉食,生活在秩序安定的京都裏的貴族們,生病的原因無非就那幾種——對於這一點,連眾位禦醫也已各自有了一番備錄,常常被某府急火焚天似的請去,最後診出的病因、開出的藥方其實都是老一套——又不是人人都像三年前玩火的那位,明明是無比冷靜的性子,但稍微一有動作,就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半條。
今天為給深居宮中的二皇子診治,一下使動了太醫局的三名禦醫,幾乎把局中主幹醫師全耗進去了,這除了是因為殿下的病情的確轉變得頗為嚴重,還因為這三人裏頭,有兩人本來在此以前就參與了為殿下診病之事。對於殿下的傷情忽然加重,這二人是脫不開責任的。
但具體的說,像這二位一樣脫不開責任的禦醫,應該還有第三人,並且很可能他要為此擔的責任還是三人當中最重的,但他反而沒有過來。
太醫局名列九醫之內的那幾個禦醫,醫技能力大致持平,若要說區別,主要在於擅長的領域略有偏移。譬如這幾位醫師都習得了銀針刺穴之能,但要說真正的精專者,也就一位祖上五代都專研人體經絡穴眼訣竅的華醫師。而若要再論草本入藥論大成者,華醫師又絕難比的過那位將“猴蒲草”加入金瘡藥的陳姓禦醫。
在金瘡藥中加入“猴蒲草”的手法,曾挽救過許許多多上陣兵卒的生命。“猴蒲草”的確有加速外傷愈合的優秀效用,而外傷愈合的速度越快一分,就越能多避開一分傷勢惡化的危險。
至於這種藥草的那點致使人體發熱的不良作用,戰場兵卒哪有那麼多的考慮,體質強韌的兵卒都可以直接忽略這一點不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