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的葉正名已絲毫沒有回來的可能了。
華施閑感覺自己努力維持的一種心態,又出現了裂縫。橫在他醫途理想前麵那道邁不過的坎又倒下來了,宮裏的紛爭這幾年裏他也見過不少,這些在人多的地方必然會產生的明爭暗奪,並不能因為新朝新君的賢德而完全化解。他心裏已經被壓製得很小的那團浮躁厭倦,很快又膨脹起來。
所以,在行至華陽宮前庭大坪院裏那座極具景致豐富的假山麵前時,華施閑先是偶然起意,想走近看看地上是不是濕的,二皇子剛才說的話是不是虛的之時,他卻很快被“山上的景致”吸引去了神思,頓時心生一種對市井風貌的強烈向往。
而當他神遊天外,隻依稀聽到身邊的同僚又說了些什麼時,他忽然不自禁地感慨說道:“若論太醫局中最了解二皇子體質特殊處細節的人,怕就隻能是前任禦醫葉正名了。”
他這話一說出口,立即就得到兩位同僚的附會。
馮禦醫將目光從那假山之巔掐算姿態的銀須道士雕像身上收回,轉言看向側麵也正注視過來的趙禦醫,感歎說道:“如果沒有三年前那件事,今天以及前幾天為二皇子診治的醫官必然是葉醫師了。而如果是他出麵,但凡些許失誤,大抵都會得到寬釋吧!至少不會像陳禦醫那般,弄得一身麻煩。”
趙禦醫也是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說了句:“沒辦法,醫官不好做啊。”
聽了趙禦醫這聲感歎,馮禦醫就又將視線轉向還在微微出神的華施閑,微笑著說道:“馮某本就是前朝太醫局老醫員帶出來的弟子,大半輩子都在這兒做差,早已習慣了這裏的環境。而施閑兄則與馮某不同,是世家明醫,如果當年不是晉考了太醫局,就生活在世外,一定也能樂得逍遙。有著家族蔭澤,或許還能過得更好些。”
華施閑實在沒料到,太醫局頭號任勞任怨模範、卻也給人擅於服從而無甚主見形象的馮禦醫,不知是在什麼時候,竟將自己的心事看透了一些過去。
他頓時收回隨天空之廣闊而越飛越遠的神思,驀然回頭看向馮禦醫,眼中無可隱抑的浮現一絲驚訝神情。
“施閑兄,請不要對我剛剛說的那番話心懷抵觸。”
當馮禦醫對上華施閑側目遞來的驚疑目光時,他隻是目光稍微一偏,與站在斜對麵的趙禦醫對視了一眼,然後就接著又道:“身在同一個職司部門,雖然與三省六部相比,我們這些無權幹涉朝政的禦用醫官似乎能起到的作用非常狹隘,但隻有我們自己知道,身處這個部門裏的人,都需要不低於其它六部分毫的默契與合作精神。許多時候,在遇到有些難題時,都需要我們一同商議對策,為此我們對彼此的注意力也會增強許多。”
馮禦醫的話聲隻微微一頓,站在斜對角的趙禦醫立即就接過話頭說道:“華兄,其實我與老馮早就能感覺到了,大約是在葉正名離開太醫局之後,你對太醫局的厭倦情緒就很明顯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就因為葉正名被陛下除名了?可是為朝廷效力,無論身處何職,都該將貶職與拔擢平視處理。何況這些旁人的遭遇,斷然還不至於致使你心生這麼大的芥蒂。”
歇聲片刻後的馮禦醫這時微微一擺衣袖,示意趙禦醫不要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延說,而待趙禦醫話語微頓,他就接著說道:“作為一名醫者,無論為誰施治,都最忌將浮動的情緒帶到診療過程中去。想必不用馮某贅述,這些道理施閑兄早已明晰於心,並且就在昨天,陳禦醫應該就是吃了這一道上的虧。而現在提及葉正名的遭遇,雖然實際上有失公平,但陛下的處理與前朝對太醫局眾醫員的慣例處罰對比,已經是很寬宏了。”
趙禦醫這時神情略顯遲疑地又開口附議了一句:“葉正名雖然為三年前的事情背了些委屈,但像他這樣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鬥膽給皇子施猛藥,莫說陛下已經不再放心用他,就說我們太醫局,思及哪一天因他一人作為被全體落罪這種潛在危機,我們太醫局也不忌憚於留他。”
被一左一右兩位共事禦醫圍在中間,以數番渡心之言洗刷耳鼓,一開始華施閑還真是有些感動,但當他聽到那趙禦醫最後說的那句話,仿佛他從別的地方另一件事裏頭也聽過,他心中的煩膩情緒又起。隻不過,經過了剛才初回神時的片刻驚訝心緒大作,此時他已能比較穩定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表麵上並未流露絲毫此刻心中的異樣。
馮禦醫卻仿佛能看透、或者應該說是能準確設想華施閑的心緒變化似的,他在聽了趙禦醫後頭說的那句話時,亦是心情微訝,快速盯了斜對麵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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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剛才陳酒親自來過,而是第二批林杉的侍衛來催,廖世恐怕會毫不介意再下一次藥,再往那連一張草席都沒有鋪的硌骨木板床上扔兩個昏睡的人。
隻是顧慮到陳酒是個女子,並且她對於林杉而言,又有著不同常人的某種意義,廖世才忍著沒有下手。
不過,廖世是不會相信陳酒帶來的那兩個侍衛口中所言的。如果按照他們的說法,林杉真的快死了,廖世絕對有理由相信,來找自己的人不會再是用言語請求,而是會直接上手,綁也得把他綁去了。
那些拿自身安危當兒戲的話語很可能是林杉親口教給下屬的,可廖世依然不會相信這套說辭,但他還是動身去了林杉的居所,主要還是因為他要找林杉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然而當他見到林杉時,卻見林杉的氣色看上去果真有些不對勁,他心裏頓生驚訝。
替林杉號脈之後,廖世盯著他有些蒼白的臉問道:“你跟誰動武了?你還需要跟誰動武?你不是有那麼多的侍衛麼?”
廖世說這話的時候,還不忘將守在屋裏的幾名侍衛依次都掃了一眼。他的話那些侍衛也都聽清了,因而剛與他掃視的目光對上,那幾人就都麵露慚色的微微垂下視線。
林杉壓下胃裏的翻騰感,抬手示意,讓屋裏的侍衛全都出去,這才轉臉看向廖世,勉強一笑,道:“女探子。”
廖世微怔片刻後明白過來,立即質疑道:“她不是絕食幾天了麼?你派人去找我,不就是怕她死了,急著要我再給她施藥續命麼?瀕死之人怎麼還會如此厲害?”
“起初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林杉話未說完,即深深吸了口氣沒有繼續,隔了片刻後才轉言慢慢說道:“其實,之前請你數次續命的那個女探子早已死了,而當我去看她時,躺在床上的已經是另外一個人。”
“居然如此狡詐!”廖世驚訝了一聲,但很快他就又意識到一個新問題,當即問道:“你的那些侍衛呢?他們不是一直在屋子裏看守著麼,怎麼會沒有察覺異端?”
林杉微微搖頭說道:“女探子太過狡猾,剛剛抓到她那會兒,派了六個人看管,都有好幾次差點讓她逃脫。近段時日她一心求死,身體也的確被她自己折磨到瀕臨死亡的境地,每天的體力狀態與活死人無異,侍衛們見狀才會稍微鬆了些精神。然而人突然被悄無聲息地調換了,這卻是連我都沒有考慮到的事。”
廖世側目掃了一眼門外,收回目光後才壓低聲音對林杉說道:“既是連你都沒有想到的方麵,會不會是你自己的人裏頭出了問題?”
“不。”林杉聞言立即搖頭否定。
雖然不可否認,廖世的這一說法,在某些事段上也許可以說得通,然而林杉對於自己帶到隱居地裏來的十幾名侍衛也是確有足夠的信心與依據,相信他們不會變節。
略微猶豫後,林杉還是把話挑開了,說道:“原來的那個女探子已死了幾天,被之後冒名者用數層布袋封裝起來,還填上了一種名貴的香料擋味,就放在床下。如果今天不是我去看她,或許要等到屍體在數月之後爛成一灘血水,才會引起看守侍衛地注意。”
廖世聞言沉吟了片刻,然後說道:“事情做得如此細致,來者或許有同夥,那個冒名者你怎麼處置了?”
“也死了。”林杉微微頓聲,片刻後才又多說了一句:“侍衛們費了一番周折才捕拿了她,卻發現她已提前服用了一種慢毒,而這種毒在內力催動後,會於極短時間裏靠消耗元氣提升內力。此女子帶著必殺我的決心而來,結局也已提前置定了,不是我死,就是她死。”
廖世再次將林杉打量了一番,見他的臉色確實有些不正常,當即問道:“你沒什麼事吧?”
林杉沒有回答,隻是搖了搖頭。
廖世也沒有再追問什麼,隻在垂眼思索片刻後又說道:“你得小心,很可能消息已經流走,這地方已經住不下去了。”
林杉點了點頭,道:“此事……”
他剛說出兩個字,就忽然聽見門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他側目看去,就見是陳酒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