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因由(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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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完,他就走到那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茶案邊,將信擱下翻轉到背麵,然後取出隨身攜帶的一隻鐵盒子,一支火折子。打開盒子從裏麵剜了一團火漆,再吹亮火折子,將火漆燒化滴在信袋的封口處。

這時林杉又問道:“你有能證明自己名字的印章嗎?”

林杉的這一套封信的動作太果斷、太快,嚴行之根本還有些沒回過神來,聞言隻是愣了愣神。

“那就直接摁指印吧。”林杉並未多作等待,那火漆一涼也就發硬了。

嚴行之這才回過神來,沒有再多作表示,依言在還比較軟的微燙火漆上用力摁下自己的大拇指圓紋。

“林叔叔百忙之身,卻還要為晚輩的一封家書,行鴻雁之勞,實在令晚輩愧顏。來日若有機會,晚輩必然登門致謝。”臨別之際,嚴行之深深一揖,言語間極近名門慣成之禮敬。

“片紙之輕,舉手之事,何言功勞。”林杉含笑頷首,然後目光一指茶案上廖世的那隻外表破舊的藥箱,接著又道:“藥師決定帶你回他那師祖山門,在你看來隻是一句話、一個決定,但他要麵對的是雙重的壓力與危險。你一路上也要好自珍重。”

“多謝林叔叔良言叮囑,晚輩謹記了。”嚴行之再次揖手,然後就要去拎那藥箱的帶子。

這時一旁的陳酒忽然喚了一聲“稍等”,然後一溜小跑去了後堂。片刻後她就又一路小跑回來,手裏的那個灰色陶製酒壺不見了,但卻多了一個老葫蘆掏空後做的酒壺。

“這老酒開了封泥就不好置了,給藥師帶上吧,他喜歡這個。”陳酒遞出了老葫蘆,等嚴行之接下,她又摘了掛在肩側的褡褳,遞上又說道:“這是我做的一些肉脯,都是用上好香料鹵煉過的,順酒下喉最好不過。”

“謝謝酒……姨……”嚴行之欣然接過老葫蘆,差點就把那個“嬸”字給帶了出來,臨著字韻溜出口時,又被他強扭成了一個“姨”字,聽著語感有些古怪。

嚴行之雖然極為年輕,但像他這樣涉世較淺的人,觀事不會慣於去思考一些瑣碎可能,而比較能直視事件本質。三年前他追隨廖世混在林杉北行的隊伍裏,一路走來,眼前這個叫陳酒的女子是怎樣細致入微照顧林杉,他都一一看在眼裏。

即便林杉不知因何緣故,一直還未對陳酒做出什麼承諾,但在嚴行之看來,此時要不要某句話,對於某件事能不能成,並不會構成改變性的幹擾。

然而通過在北地這三年裏的相處,嚴行之雖然很敬佩林杉的為人,但這個年長他一輩的男人畢竟與嚴家沒有親係上的關聯,他還需要守後輩之謙德,所以即便他心裏認定了這件事,在林杉本人還未正式發話之前,他是不好張揚說些什麼的。

陳酒聽著嚴行之略微古怪的說話語氣,有些誤解了他的心緒,似突然想起來點什麼的從背後變戲法般摘出一個錦袋,微微搖晃著遞了過去,笑著說道:“當然也不能忘了嚴家小少爺最喜歡的桃肉果脯了。隻是這邊的青蔬水果都賣得格外貴,而且有銀子也未見得能買著,便隻做得了這四兩果脯了,可不是酒姨小家子器呐。”

林杉在一旁輕聲說道:“路遠無輕擔,不能再多帶了。”

此時的嚴行之已經是眉睫微顫,眼眶泛起一層潮氣。除了因為眼前這送別他的兩個人,在他待在北地的三年時光中,以兩種方式從未疏漏過對他的照顧,此時感激之情一齊浮上心頭,令他胸臆中難舍情緒幾近膨滿。

門外的嚴行之直到跑了老遠,腳步才慢下來,然後遙遙回頭一顧,咧嘴彎眉,臉上的笑容很燦爛。

睹見那因為距離較遠而有些模糊了的臉孔,卻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裏的晴天如洗,一直隻是站在屋內行目送禮的陳酒忽然也覺得心臆如晴空碧洗。從老到小,以及那些從外至內行走這邊比較熟的武將,無不都表露出某種期待與提前的祝願,差隻差身邊之人的最後選擇了。

陳酒朝身邊的林杉看去,就見他遙望著門外某處,視線大約還是落在了嚴行之跑走的路徑上,沉默著似乎在為什麼事情出神。

她望著他思索的樣子,此情此景令她差點按捺不住的要問他,是不是在考慮那嚴家小少爺臨走時似乎豁出全身力氣吐露出的建議。

但她動了動嘴唇,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打住了這個念頭。

因為珍視眼前這個男人的一切,包括與他並肩、對坐、相顧、共語的每一刻,她很早就對自己立定了幾項自律的規矩,其中用到頻率很高的一條,就是輕易不要打斷這個男人的沉默思考。

林杉很快將精神從那短暫的思慮中剝離開來,畢竟嚴行之的話隻是令他略有觸動,還構不成多大的心潮波瀾。

看見陳酒似有等待的目光,他隻是溫言說道:“你要不要去送一送他們?”

陳酒遲疑了一下,然後微微搖頭說道:“我就不去了,剛才對廖叔叔說了那些不敬的話,他該有些煩我了。”

林杉嘴角牽著一絲笑意,慢慢說道:“我見過許多的醫者,極少能有他那樣數年裏鍥而不舍隻為一件事的人,所以他其實是一個極難生煩的人。”

陳酒忽然好奇問道:“你也不煩這樣鍥而不舍的人,哪怕他身上有比鍥而不舍的珍貴品格可惡數倍的缺點,是麼?”

“是……”林杉才回答了一個字,他就仿佛覺察出,陳酒的這一問裏頭,可能包含了兩個人的存在。一個是廖世,一個是她自己。

他臉上沒有繼續那思索的表情,但卻沉默了。

陳酒輕幽歎息一聲,目光無意間掠過茶案上那封烙了火漆的信,然後就記得信旁的位置,擱過廖世的那隻雖然外表破舊、但內裏置設極其豐富整齊的藥箱子。

“其實你才應該去送一送他。”略作遲疑後,她再開口,已經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了,“藥師從不會遺落他的箱子,他這是在提示你去送他。”

“不,他是在提示嚴行之。”林杉淡然笑著說道,“他若先走一步,將藥箱也一並帶走了,嚴家小少爺怕是要瘋了一樣尋他去。倉促之中,難免會漏失了什麼,譬如把家書丟了,把你的那壺五十年老酒原漿丟了。”

陳酒笑道:“你是說藥師等著他的小跟班藥童替他掃場子?”

林杉含笑說道:“這點用人之術,他還是會的。”

陳酒漸斂臉上笑容,平靜說道:“那你真的不打算去送他?”

“不去。”林杉在茶案旁坐了下來。

“你不去……”陳酒沒有絲毫遲疑的也在茶案另一邊椅子上坐下,“……那我也不去。”

林杉深深地看了陳酒一眼,沒有說話。

飯廳裏許久沒有傳出人聲。

連召婢女收拾殘羹桌麵的吩咐聲都未傳出。

如此又過了一個時辰,之前因為不許打攪而被排去屋外老遠的幾個婢女終於靠近過來,朝門口的侍衛詢問了一聲,才知道飯廳中早已人去室空。

一個婢女忍不住說道:“先生今天好生奇怪哦,與藥老吃頓飯,卻把我們排開那麼遠,走了也不吩咐一聲收碗,讓我們幹等好久。”

門口的侍衛聞言則是聲音微涼,隻說道:“請不要把林大人的謙溫待人當做放肆的空間,也不是隨便一個女子都能像陳姑娘那樣走到離林大人那麼近的位置。各司其職應該是你我時刻要做到的本分,如果你覺得在林大人這裏還過不開,我可以幫忙代你向林大人請示一聲,我相信他不會舍不得派人送你回京。”

那個多嘴的婢女聞言不禁身子一哆嗦,斂容不敢再說什麼了。

幾個婢女進屋收拾殘羹,那個剛才在門口被林杉的心腹近衛口頭教訓過的婢女忽然忍不住又道:“什麼嘛!我不就是閑話一句,那個侍衛凶什麼凶。”

她身邊一個身形比較高挑的婢女勸阻了一聲:“你還是少說兩句吧!你跟那侍衛又不熟,怎能輕易在他麵前閑話主人家的事呢?何況……剛才門口那小哥說得也沒錯,不要覺得自己是個弱女子,就能憑此放肆。先生的為人,當然不會因一些小事為難一個女子,但你知道若被他嫌惡,會是怎樣的結果嗎?也就是陳姑娘的姿容、才藝、品性,能做先生的貼心人,偶爾任性嬉鬧可以無所顧忌。”

“切,那是你的私以為,照我看來,卻非如此。瞧這幾乎被林杉生粘在手上的茶盞,你們沒看出來麼?陳家的酒雖然香醇,引來買醉者絡繹不絕,但林先生卻直接戒酒了,這說明什麼?”剛才在門口多嘴的婢女對那高挑婢女說的話,表示出了極大的不以為然情緒,“終究還是嫌啊……陳姑娘本來是東風樓的紅人,而且還是東風樓還沒有改門匾規矩之前,就在那樓子裏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她還是姑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