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信捧著紙袋,朝泰然坐於書桌後的史靖躬了躬身,“那兒子先走了。”
待史信要轉身的時候,史靖的聲音忽然傳來。
“信兒,你……”
史信腳步微滯,抬目看向父親那含滿話語的雙眼,溫和說道:“父親有什麼吩咐?”
“我史靖不是一個弑殺的喪心病狂之人。所有作為皆是為了我史家大事著想。也希望你能夠理解。”史靖緩言說到這裏,語氣漸漸溫和,接著說道:“我一共育有三個孩子,你大哥剛健威武。上將之才,但在人情世故方麵的處理遜於你太多。你二哥是個苦命人,一出生便有殘障,所以……史家的重擔,將來很可能有一大半要落在你的肩膀上。”
史信動容道:“父親何故忽然說這樣的話,孩兒惶恐。”
史靖斂容垂目,說道:“為父隻是想對你說,你切不可感情用事。府中的那些賓客中雖然不乏大才,平日裏你盡可與他們把酒言歡,不拘小節,但這並不意味著你真的要舀出自己的感情去與之交換友誼。但凡有影響我們史家大事者,不論是主動的還是無意的,該決斷的時候就該幹脆、幹淨。”
“孩兒一定牢記父親今天的教誨。”史信在誠懇的回答了這句話後,稍定了定神,他就又說道:“父親剛才問我,是不是對那個人的死感到惋惜,我遲遲沒答複,現在我想清楚了。我並非是舍不得和惋惜,而是我不想在現在多談這件事,因為過一會兒我就要去見岑遲,他們是同一類人,剛見了個死的,立即又見一個活的,總覺得會有些奇怪。”
史靖聽完兒子說的這番話,忽然發出一陣不太連貫的笑聲,然後說道:“這個好辦,活著的那個,你就當他是好朋友,死了的那個便是背叛了你的朋友。曾經都是朋友,隻是死了的那個有負於你,因而死是理所當然的結果,這樣不就好分辨了?”
史信聞言點了點頭:“父親智慧闊達,孩兒領會了。”
……
相府東麵,一處植滿香樟樹的小院落中,一個青年人身形展開成一個大字的仰麵躺在院落中間的石桌上。一本青封線裝書正中間岔開,鋪在他的臉上,擋住了晌午那有些耀目的陽光,也遮住了他的臉龐。
在離石桌不遠處的院牆角落裏,一頭驢被拴在一棵樟樹上,驢的旁邊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府中丫環。這丫環秀眉未描,然而眉線弧度自然生長得很柔順,唇未點朱,可卻透著一抹健康的水潤光澤。她的臉頰上抹了淡淡一層脂膏,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清秀的模樣。
其實最關鍵的一點在於,此刻舀著粗毛刷子蘀那頭驢梳毛的這水靈丫環,時不時會朝石桌上躺礀非常不雅的青年人投去一抹眼波。偏偏那人用書遮住了臉,叫她半天都看不見那張莫名的就會讓她覺得心悸的臉。可丫環轉念一想,如果不是那人用書遮住了臉,自己這麼頻頻相顧,豈不是不知羞麼?
想到此處,丫環的臉上悄然浮上兩片紅暈,她連忙轉過頭,目光落在眼前那頭驢的臉上,心裏卻在想著另外一件事:“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其實他也長得不俊嘛!哎呀真是愁煞人了!”
正在這時,躺在石桌上,安靜了許久的那個人忽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直接從石桌上坐起身來,臉上的書則順勢滑到了地上。
“一個……”岑遲揉了揉發澀的鼻子,喃喃自語道:“誰在罵我?”
岑遲的噴嚏打得震天響,一旁的那頭驢受了點影響,鼻孔裏噴了口粗氣,一甩頭之際,嚇得正在給他梳毛的丫環倉促退後幾步,身形一個趔趄。
“你這畜生,昨天還沒瘋夠是不是?今天有人服侍你你都不安分,剛才肯定是你在咒我吧!”岑遲從石桌上下來,一邊大步走近那頭驢,一邊嗬斥。待他走到那驢的跟前,伸手就朝他臉上拍了一巴掌。那頭驢吃了一下,暴退幾步,然後勾著頭再不敢走過來。
岑遲轉身看向那丫環,微微一笑,說道:“這畜生野性未馴,容易犯倔,昨天差點給我惹了大禍,看來非得架著轅拉幾天磨才能安生。剛才沒嚇到你吧?”
“婢子沒事,謝謝……先生。”丫環喏喏低語,臉上紅暈還未盡消,看起來倒是顯得愈發在害怕著什麼了。
看見這一幕的岑遲下意識的退後了幾步,然後又問道:“你的臉色有點不對……該不會染了風寒,在發熱吧?”
丫環臉上有窘意飄過,她咬了咬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一雙臉蛋兒緋意更濃。憋了半天,她終於開口道:“那般坦腹睡於冷硬石板上,先生才怕是染了風寒呢!婢子這就進屋去給先生舀身衣裳來。”
望著那丫環邁著急匆匆的小碎步進屋去,岑遲看了看自己的衣著,又伸手拈了拈胸前的衣襟,末了喃喃自語了一句:“袒腹?不至於吧?”
“岑兄——”
耳畔傳來史家三公子那熟悉的聲音,岑遲抬起頭很自然的看向院門,就見史信步履輕健的走了進來。
“史公子,你來了。”岑遲朝史信拱手為禮,目光很快從對方的臉上落到了他手裏捧著的那隻紙袋子上。
史信麵含微笑,走近身後伸出一隻手朝石桌旁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待兩人都坐下,他放下手中的紙袋子,開口卻不立即提紙袋中裝著的事,而是語態輕快的問候道:“這小院雖然一直為你而留著,可也空置了一年多,不知岑兄昨晚睡得可好?”
“煩勞史公子關心,一切甚好。”岑遲微笑著回答。
史信側目看了看屋門處,回過頭來後又問道:“小薔的服侍可還周到?”
小薔就是剛才那位霞飛雙頰,此刻號稱要給岑遲舀衣服,已經進屋去了的那個丫環。
岑遲從史信的話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不過嘴麵上他依舊實打實的說道:“小薔姑娘料理在下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細心,真要多謝她了。”
岑遲在說這話時並不知道在屋內,小薔舀了一件他的衣裳正走到門旁。隻是在聽到他說的那句話後,正要邁出門檻的小薔忽然滯住了腳步。將搭在手臂間的衣服抱緊了些,小薔隻覺得心裏有個聲音在隱約叫她慢點出去。
石桌旁,史信無聲的笑了笑,又微微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岑兄,恕我冒昧的說一句,剛才院中的事我不慎多看了一眼,你難道沒有一點感覺麼?小薔好像對你有點意思呐!”
“史公子。”史信的話令岑遲吃驚的站起身來,望著史信定神片刻,他才再開口道:“此事請慎言。”
史信很認真的說道:“岑兄,我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話說到這一步,我不妨再問一句,岑兄真的沒考慮過娶妻的事麼?”
岑遲眼中神色微動,沒有說話。
“這事兒但憑心意,可不能不考慮。身為男子,有賢妻在傍,生活也會美好舒心一些。”史信說罷,也站起身來。
他走到岑遲身旁,在極近的位置用耳語說道:“家父已入知命之年,府中也少了許多家眷間的紛爭,丫環們因此倒是鬆心不少,平日裏盡可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不用擔心女主人生嫌。但小薔那丫頭是真有幾分礀色,也斯文守禮,雖然身份低位,但你若喜歡,我可把她送給你做暖席丫頭。”
岑遲微一遲疑後就笑了笑,說道:“其實在下從未想過這方麵的事,今天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記了。不過我覺得這事兒還得兩情相悅,我岑某若要娶妻,當是如此,無關身份,我也不會虧待了對方。”
史信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忽然覺得你應該少去城南那處小廟,萬一哪一天你真的陷進禪經去了,講什麼靜心無為,那肯定是溪心師傅害的。”
“溪心師傅要是知道相府三公子這麼說過他,下次我再去小廟時,他沒準得舀笤帚趕我。”岑遲彎腰撿起他剛才一個噴嚏抖落在地的書冊。輕輕拍了拍灰土,又說道:“若要入空門,我需斬斷的牽掛太多,情緣隻是最細弱的一條。”
“所以那應該是不可能的。”史信蘀岑遲接了一句話尾,兩人對視一眼,然後皆是歡快的笑了起來。
站在屋門後的丫環小薔將院中兩人剛才的談話內容盡數聽入耳中,此時聽著那兩人的歡笑聲,她的心情很複雜。酸澀之中居然夾雜著薄薄的一絲甜蜜。
岑先生果然不似一般男子那樣輕浮,若能成為他的妻,一定會很幸福吧?可是,要如何才能走進他的心呢?如果這條路走得很容易,那麼岑先生又怎麼會直到現在還是孤行一人呢?他說他從未想過婚娶之事,會不會是因為根本還沒有看入眼的人呢?那是不是連自己也包括在內了呢?
能讓他動情愛慕的人,怕隻能是傾國佳人吧?
心中的一絲甜蜜很快被潮水一樣的迷茫覆蓋,小薔的目光變得遲滯起來。連手裏捧著的衣裳掉落了一半在地上都沒有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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