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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太醫局裏的眾位禦醫對此事的態度漸漸都擺到一個台階上,那就是皇子的虛症乃天生不足,後天醫術隻能盡力做到保養維持,要想斷了這虛症的病根,怕是得醫術逆天了。
但逆天的醫術,恐怕又不是尋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藥鬼廖世能一把藥使垂死的前朝太後立時蘇醒,氣色也鮮活起來,但那卻成了回光返照之跡,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後就病死得徹底了。
有此前車之鑒,那麼眾位禦醫之中無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虛病,雖無功勞,但也不能被評為失職還隻能繼續吃幹飯。
藥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釋放後,就一直沒再被找回京來。沒人提議讓他試一試、興許過了十多年,他已經將醫治前朝死鬼太後的那套法子精進許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虛症徹底斷去病根了呢?
沒人提,似乎也正證明了,無人能改變二皇子纏。mian於病榻的現狀。
但華施閑不這麼想,他出自醫界世家,家族行醫理念一代又一代傳遞了百餘年,常聽祖輩以及父輩在耳邊諄諄叮囑,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腦海裏。
是疾病就有醫治之術。
隻是再發掘精確治愈手段之前,或許需要不止一次的嚐試,以及還可能糾正一些錯誤的方式。
但現在他身在太醫局,連嚐試的機會都沒有,或近乎斷絕了,空留許多種設想積存在腦中,令他思緒膨脹難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隨禦駕去了一趟東海岸,觀看春季海運啟行大典,回來之後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場。但那次生病換來的結果卻有些離奇,因為自那次生病康複之後,皇子仿佛與常年困擾他的虛症漸行漸遠,保持住了比較強健的身體狀態,並且這種良好狀態已經有將近三年未改了。
這個充滿奇異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開太醫局眾醫員茶餘飯後偶爾拿出來談論,使皇子經年宿疾纏身的虛弱體質大為改良的原因,漸漸也浮出迷霧之上。
原來,三年前同屬皇庭九醫之列的葉禦醫請辭的原因,不是因為他不慎墜馬傷了脊骨,不能再行長期站立之事,而是因為他在那次觀禮回來的路上,擅自給二皇子用了一劑猛藥。
這猛藥堪比藥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會病倒,也大致是因為用了這種藥的原因。否則二皇子即便體質再虛,也不至於隻是吹了一陣海風,回來就病得那麼嚴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會把他往海邊那種多風的地方帶吧!
這是葉禦醫的一次嚐試,總體而言,治療結果還是非常可喜的,但葉禦醫卻因為這次嚐試付出了嚴重的代價。
饒是陛下以往明顯對這位禦醫特殊有待,這位禦醫也一直主要負責日常為二皇子療養身體,可一旦事及一位皇子的安危,陛下對此人就沒有多大的寬恕了。陛下唯一隻諒了當時葉禦醫墮馬之傷較重,不承刑罰,但將他從太醫局除名的旨意卻沒有一絲緩轉的餘地。
不過,論及此事,目前又還存在兩個疑團。
葉禦醫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趕在觀禮回來的儀仗隊微微顛簸著的禦駕輦車上,給二皇子用那麼猛的藥劑?萬一出了什麼劇烈狀況可怎麼辦?來不及送回補救藥材足備的宮中了啊?
這也許還是陛下真正動怒的原因,葉禦醫這不止是大膽,還有失嚴謹,有些視人命如兒戲的意味。這種影子隻要有一絲出現在為皇子治療的過程裏,便足以獲罪。
另外一點疑團就是,葉禦醫雖然在陛下的憤怒情緒中被除名了,他頭頂的禦醫耀眼榮光已經反扣過來,變成一團羞恥的黑雲壓頂,可從某個角度來看待此事,他卻正是得到了華施閑期待的那種身脫牢籠得自由的願景。
但時隔三年,葉正名不但沒有遠離京都這個對他而言充滿是非眼光的都城,漫步去遊曆四方,他反而還在京都設立了一個固定了位置的醫館,就命名為“一葉居”。
並且在“一葉居”立世將近三年,終於也積攢起一些美名了,葉正名又表現出了一種不愛惜自己羽翼臉光的態度,接診病人越來越挑剔,許多不治的規矩。
真不知道這位前任陛下最信賴的禦醫心裏是怎麼想的。難道說擅用悍藥怪藥的人,就都如藥鬼廖世那樣思想過分異於常人?還是說因為三年前陛下對他的態度瞬間發生劇烈反差改變,在這種天子施壓下,葉醫師一慣平穩如山的情緒心靈都在不知不覺之中微微扭曲了?
總之,不論如何,縱觀發生在葉禦醫身上的事端以及延續變化,都如鑿子刻在石頭上的文字那樣清晰而堅定。不要嚐試在皇子貴族們的身上試用還不完全成熟的醫治技術,哪怕像那位陳禦醫,用過的“猴蒲草”何止上千枝,但就是因為一點失誤,幾乎等於引火燒身。
新朝新君對功過賞罰的製衡規定得再均化公平,總有一個麵他不能完全顧及,那就是事涉他最親近的人。
自從葉正名被除名,幾乎就永遠排除在太醫局之外,最近這三年來,去華陽宮為二皇子例行每日晨昏診脈的禦醫身影就錯落稀疏起來。沒有人再為此擔固定之職,誰都忌憚於或會成為下一個引聖上怒火燒到自己身的人。
葉正名剛剛離開太醫局那會兒,華陽宮主責醫官空缺,太醫局這邊的眾醫員卻皆“自悲”,忌憚於言上進,也是這個理兒。
其實華施閑也並非沒那麼設想過,若模仿一下葉禦醫的做法,給二皇子施藥時弄點錯漏,他也可以如願被除名,恢複閑雲野鶴之身。
但這個想法才剛冒出腦海,就驚得他自己背生冷汗。且不說這種做法有違醫道,隻說二皇子平時仁德禦下,自己卻偏偏要利用這一點謀私,這未免也太陰損了。今朝他以此法脫離太醫局的束縛,他不能確定自己以後行走四方行醫之時,還能不能目光平穩心中無愧地對待他的病人。
何況他也還沒有葉正名的那種自信。
葉正名用猛藥雖然傷了二皇子一次,但他的初衷是好的,從二皇子最近這三年的身體狀況明顯改善許多就能看得出來,而這或許是葉正名有機會長期觀察感悟二皇子氣色脈象微妙變化而總結出的成果。
華施閑卻沒有這種機會,所以他也真的有些懼怕,萬一自己弄點什麼新藥出來,不但沒有對二皇子的虛症起到什麼良好作用,還使他的宿疾加重,那自己就不是能脫離精致鳥籠的金絲雀了,而是轉瞬間就變成換了個鏽跡斑斑鐵籠子永遠住下去的麻雀。
陛下曾經那麼信賴葉禦醫,結果皇子在他的責務之內出了事,他不照舊被懲得那般淒冷。
葉正名身上有這兩項吉符,也沒能擋住陛下的怒火。華施閑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即便出身名門,原是地方上身份尊貴的醫士,但麵對身為皇子的這個病患,自己那點身份立即就變得比一片紙還薄,經不起陛下的絲毫怒火。
不過,最近這三年裏,二皇子的宿疾一直沒有嚴重反複的症狀,已經有一兩個禦醫認為二皇子這次是好全了,太醫局有沒有葉正名頂著華陽宮那邊的壓力,眾人的需求倒也不再那麼的強烈。
而華施閑如果不需要再麵對二皇子這個病體昏沉、似乎總難徹底康複見晴天的老病號,那麼太醫局裏的生活雖然枯燥閉塞,也不是一點都無法維持下去。
至於三年前從腦子裏突然冒出來的那個有些瘋狂的想法,家世悠遠的華施閑若非逼不得已,恐怕不會真想向獨一戶無牽掛的葉正名那樣大膽放手去做。
但是,經過今天來華陽宮一趟,對二皇子的脈象進行全麵診治,並還結合了另兩位禦醫的經驗態度,華施閑有些“自悲”地認為,那個已經消失了兩年多的病秧子體魄又回到二皇子身上了。
可如今的葉正名已絲毫沒有回來的可能了。
華施閑感覺自己努力維持的一種心態,又出現了裂縫。橫在他醫途理想前麵那道邁不過的坎又倒下來了,宮裏的紛爭這幾年裏他也見過不少,這些在人多的地方必然會產生的明爭暗奪,並不能因為新朝新君的賢德而完全化解。他心裏已經被壓製得很小的那團浮躁厭倦,很快又膨脹起來。
所以,在行至華陽宮前庭大坪院裏那座極具景致豐富的假山麵前時,華施閑先是偶然起意,想走近看看地上是不是濕的,二皇子剛才說的話是不是虛的之時,他卻很快被“山上的景致”吸引去了神思,頓時心生一種對市井風貌的強烈向往。
而當他神遊天外,隻依稀聽到身邊的同僚又說了些什麼時,他忽然不自禁地感慨說道:“若論太醫局中最了解二皇子體質特殊處細節的人,怕就隻能是前任禦醫葉正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