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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裏的火光明亮起來,廚屋裏的煙氣很快也消散了大半。
林杉側身擱下竹筒,回過頭來,就看見站在灶台旁的陳酒眼神有些呆愣地望著自己。
林杉隨口問道:“看什麼?”隨意又揀起一冊文稿。
“看你。”陳酒癡癡愣愣地回答,依然站在原處。
“嗯?”林杉正準備翻書的手微滯,忽然冒出一句:“是不是臉上沾了什麼?”說罷就覺得臉上好像有某處在發癢,便伸手指刮了刮。
這一刮,倒真將手指上沾的一絲柴灰抹到了臉上。
望著林杉臉上仿佛多了一撇黑色貓須,陳酒“噗嗤”一聲沒忍住笑,終於不再呆呆站在灶台旁,她取出掖在袖子裏的手帕,先去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將其打濕,然後走回來,再次在林杉身邊蹲下,攥著手帕替他擦臉。
眼前的這個男人臉上又有了溫和的微笑。
因為近在咫尺,陳酒覺得這份和煦幾乎快要在眼前化開,有些要晃花了她的眼。
還好她與他不是一直這麼對視下去。
陳酒在目光浮動間,眼角餘光忽然睹見林杉袖擺沾染的一點殷紅,想起他剛才忽然嗆咳出的那團粘結的心血,她心裏絞疼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默默告訴自己,必須放開心裏的結,同時也必須想辦法打開心外的結。
林杉胸前衣襟還留有皺痕,那是他剛才自己抓的。陳酒略微遲疑了一下,就伸手過去撫了撫,並借題問道:“你剛才怎麼了?以前你隻是在傷勢較重的那段日子常常這樣,老藥師說你那時是身體缺血,在你傷愈後已經有將近一年時間沒有再犯了,現在這又是怎麼了?”
林杉沒有開口說勸慰她的話,而是意思比較直接地說道:“其實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不是麼?你知道我這病不在身上,在心裏。”
他說這話要是給廖世聽去,八成得把理論智力極強的資深藥師給弄糊塗了。什麼在心上不在身上?身心不是一體的麼?
但陳酒聽得明白,他話裏的那個身與心常常疏離,他常常都是在用他習慣了的理智處理事情,極少或者根本沒有隻憑心意去抉擇。因為他的情感隻要觸碰到心裏的某處封禁,就會變得非常脆弱易碎。
女人天生感性,而陳酒除了擁有女人思維中的細膩感性,她還是一個知道林杉許多過往之事的、在知己與愛人之間不斷搖擺找不到自己身份定位的女人。
所以當她聽到他用似問非問語調回應她的那句話時,她怔住了:原來他亦自知。
林杉當然知道自己的心病在什麼地方。
若在以前,他隻會選擇避開觸碰那片地方,但在今天,在擁住眼前這個女子的時候,他忽然暗暗就做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了一次不逃避,至少在今天,他要直麵一次。
心裏的那種不適感又湧現出來,林杉停下翻書的動作,握著稿冊的手漸漸收緊,他微垂眼簾說道:“我的心裏住了一個女人,這是不止你一個人知道的事情。她在那兒住了十多年了,若一時間要驅走她,為此挨一刀剮不也正常。”
“可是……我看不得你再為了一個已經消失了那麼多年的影子來傷害自己……”微濕的手帕滑落地上,陳酒已經顧不得去撿,她緊緊抓住了林杉輕輕覆在膝頭的一隻手,觸指微涼,“我一直就在你身邊,為什麼你的注意力就隻能一直在自己心裏那個影子上?我看你皺眉、疲倦,心裏也會難受,但你能感受到我的這些感受嗎?”
林杉的視線垂落,看不清楚他此時眼中有如何的波瀾,他隻是肩膀忽然僵硬了一下,這點細微處的反應在極為靠近他的陳酒眼裏得到了放大。
“為什麼就不能嚐試遺忘呢?”陳酒追問,“我能感覺得到,你一直在為她背負罪責,可是你有什麼地方做得對不起她?我隻覺得,如果她還活著,不但不能責怪你,還應該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的堅持和這麼多年的付出,她的女兒恐怕很難健康長大。”
“不,我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林杉輕輕歎了口氣,胸臆中那股難受感覺漸漸越來越明顯,他不得不略微撇開話題,讓自己緩一緩,“那個已經不能長個頭、但舌頭卻還能長的老鬼有沒有告訴你,關於我的師門裏某項規定?”
陳酒當然無比清楚的記得,就在前幾天,廖世解釋給她聽的那幾句話。因為雖然隻是一些片段的講解,卻解開了陳酒心裏一個最大的疑團,一個無論她如何努力接近,林杉都無動於衷的原因。
麵對他的疑問,陳酒在點點頭的同時又問道:“隻是因為這個?即便你曾經拒絕過她,但她後來嫁給了皇帝,封號賢妃,已經得到了幸福。”
“曾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林杉聲音低沉地說道,“她也如此覺得,如果嫁給皇帝,身份地位、錦衣玉食都有了,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養起來的。但她失敗了,所以她沒有獲得幸福。”
“可這樣的失敗就能說全是你的責任嗎?”陳酒本來是站在林杉的陣營上看待此事,但當她從他的語氣裏聽出自責的意味,她便忍不住替他辨屈,“她的失敗,也可能是因為婚姻裏的兩個人,有一方不夠深愛,或者兩個人都隻是在形勢上走到了一起。不難想象,一個帝王,愛的東西太多,但他的身份又間接要求他必須博愛,可博愛也許就是一種最大的薄情;而一個女人如果沒有足夠的愛,何況又是那樣一個有決斷主見的女人,她當然不會輕易妥協。”
陳酒的話令林杉收獲了一些陌生但剔透的見解,可他心裏的歉疚感不但沒有得到梳理,反而愈漸增長。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如果我沒有拒絕她,她不必進行這樣危險的嚐試。”
“危險的嚐試?”陳酒疑惑了一句。
林杉輕輕說道:“十多年前,我剛剛離開大荒山的時候,她雖然已經與王熾走得很近了,但她把他當做知己朋友。那時她常說兩句話,一是女子也可以與男子成為知交,二是她絕不會嫁給一個皇帝。”
再未遭火焚以前,大荒山一直是神秘的北籬學派築廬地,雄峰刺雲霄,陰陽割昏曉。在草廬跟著師父北籬老人學習的日子,雖然偶爾也會覺得枯燥,但比起後來的這些經曆,林杉始終覺得那段山裏的生活才是他人生中最平靜寧和的段落。
但一個人幾十年的生命曆程不可能隻有一個色調,而學承自那個古老學派的他也注定避不開一番風雲敲打。
然而此生林杉最為困擾的其實不是他學了什麼,又做了什麼,而是一個情字。
北籬學派嚴令禁止的情字,在他最和諧的人生段落裏,由一個也正值最無憂年紀的女子悄然種在他心裏。
也許是那天雨下得太大,吵得他忽略了自己心裏的這點動靜;或者也可能是雨滴這種天降之靈,催發了那份由嫣然巧笑傳遞而來的如霧氛圍吧!
然而直到徹底失去了的時候,他才遲到的承認了那個字。
可承認了這種失去,隻會帶來無盡的痛苦。
林杉舒了口氣,然後才接著說道:“她解釋說嫁給皇帝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這麼說,直到她逝去了,我才……”
思及自己誤人一生,又思及已經快要查出真相的葉子青的死因,林杉忽然感覺到心中有如撕裂一般的痛楚。他強忍著沒有繼續開口說話,實際喉頭已經湧上一股腥鹹,碾緊的嘴唇微微發白。
他還是沒能完全藏住,一絲殷紅悄然溢出唇角,刺痛了身畔女子的心神。
“不說了…也不要再想了,我不想看著你再難過……”陳酒抖著手探了探林杉兩邊衣袖。傷愈後的他身體大不如從前,汗巾也常帶在身上。找出那折疊得四方齊整的汗巾遞向他,她就又道:“老藥師說氣鬱傷肺,有時不妨試著將積氣發散出來,或許會比忍著要舒服些。”
林杉接過陳酒遞來的汗巾,默然擦了擦嘴角,他沒有再像剛才那樣誦念《地物經》第十九篇來鎮定心神,他隻是什麼也不再說了。
他來北邊是有重任在肩的,他並不想在這個時段為了處理一些陳年舊事而給自己再添擔子。他此時才發現自己有些低估了心裏封藏的那一個字,高估了自己淡忘的能力。此去經年,自己其實還是沒能做到淡忘那個影子。
不思不言的確是冷卻情緒的一種方式。
陳酒見他的情緒終於平順下去,雖然她還並未求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忌於繼續再問了。
時隔多年,她跟在林杉身邊,身份非妻非友含混不明,一直處於被動地位,她有些以為這真的是與自己不夠主動有關。廖世是前幾天對她說的那番話,而在那之後她就一直在思索,在積攢勇氣。現在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可卻沒想到隻是幾句話的工夫,就將林杉激成這樣。
她有些害怕,心裏的那點勇氣已經開始搖擺,伴隨著勇氣像被風打折的草一樣耷拉下來的是她的那一丁點自信……自己不離不棄十多年,還是不如他心裏那道影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