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0、兩派(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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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這青年人將“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的身份來頭說出口,岑遲心裏最後那點忌憚也放下了。

這實屬他無可奈何的一絲異樣情緒,隻怪這青年人與地上生機全無的高潛長得太像了,乍一眼看去難辨誰是真的,誰為偽裝,不得不使岑遲心起疑竇。

心中最後的一點防備消解了,岑遲麵色漸趨緩和,微笑著道:“在下岑遲,基建大荒山北籬學派二十二代門人,幸會師兄,請恕岑某傷勢沉重,無力見禮了。”

言及自己的門別所屬,岑遲心裏不禁浮生一絲酸楚。自己被逐出師門學派這麼多年,不知還能不能算是北籬門人?而辨別這名叫沈涇的青年人話中所言,顯然對方還不知道這一點。

此時岑遲麵色蒼白,嘴唇略有灰敗氣,再加上心中情緒驟然低落,他整個人看上去病勢更沉。

這一點沈涇是觀於眼、明於心,即便岑遲不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他亦是絲毫不在意這點客套,反而有些擔心岑遲的傷勢究竟沉重到了什麼程度。

“岑兄不必拘禮,眼下應當仔細調養以為要務。”沈涇衝岑遲微微頷首,略作遲疑,他又說道:“若推算起師門輩分來,你我算是平輩,但在下的師承早已偏離了北籬學派主係,所以……倘若岑兄不介意,你我私交以平兄弟相稱即可。”

岑遲含笑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沈涇側目看向走近過來的方無,微笑揖手又道:“如若在下沒有記錯的話,方先生係北籬十八代籬子傳人,並且輩分上比在下高出至少兩代……”

不等沈涇的話說完,方無便笑著擺擺手說道:“這些排輩上的事,以後再聊罷,當下處理這屍首之事,不知沈小友有沒有什麼難處?”

沈涇望著地上那具冷硬的屍體,略作沉吟,然後問了句:“需要保留什麼嗎?例如首級、手指之類的。”

方無挑眉道:“這倒不必,死屍罷了,弄得越幹淨越好。”

倚在床頭的岑遲這時忽然說道:“他的衣甲,還有一些隨身攜帶的事物,必須完整取下,今後或許會有用處。”

沈涇偏頭看向岑遲,緩言說道:“在下初來乍到,此事還需勞煩岑兄言明。”

岑遲點點頭,先閉目休息片刻,將又開始浮亂起來的呼吸節奏調勻,同時在腦海裏將高潛身上所攜的事物琢磨了一遍,然後才睜開眼徐徐吩咐了一些瑣碎事情。

仔細聽明了岑遲地叮囑,沈涇點了點頭,走向高潛的屍身旁蹲下,然後將斜掛在背上的一條褡褳掀了下來。

褡褳裏隱約可見數把刀匕纏麻繩皮革的把柄,若非沈涇年紀輕輕,體格勻稱,且著裝整齊幹淨,他這斜掛在肩上的一套行頭,便仿佛有些屠夫的影子。

沈涇從褡褳裏取出一把匕首,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割開了高潛的衣服。

在兩層染血結痂的衣料被割裂後,露出裏麵貼身穿著的一麵皮甲狀衣物。這衣物的製式有些古怪,沒有開襟,似乎不能被稱之為衣服。

岑遲倚坐在床頭,歪頭看向沈涇,看著這個長相與高潛有七分相似的青年人在割真高潛的衣服,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奇怪情緒。

真的高潛已經死透僵硬了,而假的高潛在扒他的外衣。

沈涇用手裏的匕首朝那奇怪甲衣上劃了兩下,不僅感覺到匕首在打滑,那甲衣上也絲毫未留下痕跡。

沈涇眼露一絲驚訝神色,轉頭看向岑遲,感歎道:“我這把匕首,即便切割牛的脊骨,也隻當是切甘蔗,可劃在這皮甲上,卻是一點作用也無。”

“這是鱷龍甲,極為強韌,對尖銳物的刺擊有很好的防護作用。但因為不具有硬甲的支撐力,所以不能運用於軍士戰甲,一般隻是一些富戶買了去,托工匠做成貼身護衣。”岑遲淡淡一笑,“穿著這樣的皮甲,麵對槍林箭雨,防護能力也成枉然。”

沈涇的目光挪回高潛身上,此時屍體上外傷流血已經停止,不難發現屍體的致命傷在後背,還是外創。並未多猶豫什麼,沈涇又執匕割開高潛背後的衣料,很快他就發現,這鱷龍甲是隻有正麵,沒有背麵的。

岑遲旁觀這一幕,又說道:“這種內甲的缺陷就在這兒,不夠大,保護麵也就不夠全了。”

這時,坐在床邊的方無忽然開口道:“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坐在你對麵的原因。但……在殺他之前,你怎麼確定他把護甲穿在正麵了?”

“雖然這猜正反也是賭了一半的運氣,不過,平時有些細節還是看得出的。”岑遲揉了揉又開始有些亂跳征兆的心口,緩了口氣,然後接著道:“他本來是丞相指使監視我們的人,一直都在防備著,因而他不會把身體空門讓給提防著的人。這一路行來,他都是走在我們背後的。”

“哦……”方無緩緩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才道:“看來你對高潛的留心之處也不少,這樣一來,以後沈涇跟著你,也叫人放心多了。”

岑遲從方無的話裏聽出了一重別的意思,當即說道:“老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嗯,該走了。”方無也不繞圈子了,直言相告:“你的du已經解了,高潛也殺了,還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幫你的呢?或者說,接下來的事我幫不了你,不如就在這兒分別吧。”

方無剛剛說完這句話,就連一旁才剛到來,對他二人之間相處細節並不了解的沈涇也是手頭夥計一頓,偏頭看過來。

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得到,方無這樣的道別方式,來得太突然了。

望著對麵兩人近乎同時遞來的目光,方無抬手屈指插在稀疏的胡須裏劃了兩道,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道:“我說得不對麼?你的確沒什麼事再需要我幫忙了。”

岑遲半磕著上眼皮,語氣有些沉著起來:“老道,不知不覺,我已當你是很好的朋友。”

他這言外之意,是指他與方無同行這一路以來的關係,不必一定要建立在有事相協這一目的上。既是存了挽留之意,也是有些怪責方無說走就走的決絕,還要牽起了這麼個聽來有些冷冽的理由。

方無聽出了岑遲語氣裏的惱意,心裏卻升起一絲溫暖。

岑遲說的這句話,何嚐不是他也想說的?隻是他過慣了在山川廣野間散漫穿行的生活,雖然於修道之事上至今並無明顯的成果,但對於心境的修煉,卻明顯比岑遲清寡許多。對友人的留念之情並未在心中盤踞太久,就被他操控情緒的意誌力所摁壓。

“我不會立即就走,至少最近這幾天,你的傷勢捱得最艱難的時候,我會留下來照看你。”方無說話時雙目清亮,神色閑定,不顯雜念,顯然去意已決,“你可知我有多久沒有手染人血?我亦早把你當作朋友……隻是這幾天我不會再給你那種藥丸了,因為我實在不想手染朋友的鮮血。”

“嗬……”岑遲抬起眼皮,看向方無,本來想笑一笑,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臉已經麻木了,之前還有些亂象狂跳的心口驟然變得空蕩蕩。

下一刻,他便失去了隻覺,靠在床頭的傷身晃了晃,歪斜下去。

方無早在發覺岑遲臉頰上那兩團異樣紅暈開始褪去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幕。他及時的搶前一步,架住了岑遲已然失去神智控製的雙肩,然後慢慢挪著他的身子平躺下去。

紅色小藥丸的藥力支撐不了多久,這種藥的作用本來是催使人體潛力,並無什麼治療的良性作用,對人體的害處大過益處,一旦藥力散了,便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類同假死的副作用。

之前方無是隱約意識到,岑遲一定要去這藥丸的目的,大抵是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以便仔細將房間內高潛屍體的消抹工作做得不留痕跡,外加上方無自己著實不擅於此道,所以也就沒有阻止岑遲並不說明的要求。

但岑遲這樣近乎賭命的要求,方無著實不敢再放鬆精神給予第二次了。

看見剛才倚在床頭還好好說著話的岑遲這會兒竟毫無前兆就陷入昏迷,剛到不久,還未來得及了解此前這間屋子裏詳細發生了什麼事的沈涇著實吃了一驚。

不過,不等他主動開口問及,方無已然徐徐開口解釋了幾句,平複了他心中的疑惑。

沈涇不再多言,繼續忙碌手頭上的事。方無扶著已經失去知覺的岑遲平躺下之後,又伸指搭其腕脈叩診片刻,眉頭一陣深鎖,直到診脈完畢才鬆緩。

輕輕歎了一口氣,方無將叩診的那隻手塞回棉被裏,轉過臉來,就見蹲在地上的沈涇已經拔下了死去高潛身上的衣服,此刻正拿一隻竹尺量那衣服袖擺的長度。

方無臉上遲疑神情一閃而過,當即將疑惑問出口:“你這是作何用意?”

沈涇算是方無的半個同門,此次前來更是義氣相幫,並且今後還可能會因今日之事麵臨一些危險。念及於此,方無幾乎本能的選擇與他坦誠相待,心有所想,便都說出來。

沈涇對於自己手頭上正在操作著的活計非常熟悉以及熟練,乍然聽見方無的疑惑聲,他心裏不禁有些詫異,差點就要反問一句:你真的看不明白麼?

但這話才溜到嘴邊,又被他吞回肚裏。忽然回過神來的他隻在心裏輕歎一聲:這種自己無比熟練了的事情,對於行道旁落者而言,還真是有些看不明白,這就如方無一生醉心其中的所謂修道龜息之術,擱到自己頭上,亦是無法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