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1、張弛(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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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掙紮著想要擺脫這種令人胸臆阻塞厭煩的感觸,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麼做隻是徒勞。他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體輕微抽搐著,生命似乎即將走到盡頭。

“自己”居然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自己全身,這似乎也證明了某種事實。

可詭異的是,此時他腦海裏又保存著一份清晰意識,記得自己雖然在十三歲那年被師父失手重創,但並未在那時死去。雖然這位置極為凶險的創傷使自己整整臥床一個月才勉強能坐起身來,但後來總算是得師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當林杉看見師父緊緊抱著他流下眼淚時,他多想叫喊出聲,勸師父不要那麼悲傷。

但他喊不出。

喉嚨裏仿佛塞住了什麼東西,堵得他感覺呼吸都漸漸變得困難。

然而他雖然感覺氣悶喉塞,身體裏的暖意也仿佛被抽去了大半,這種複雜的難受體會幾乎要擊潰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為何,他同時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識上的清醒,教他無法躲避、隻能硬撐著忍受這種沒什麼痛苦,但卻激得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徹骨冰寒。

“杉兒……”

是師父的喚聲傳來。

這樣詭譎的夢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經曆過,所以他心裏很清楚,此時能聽見有人喚他,便是夢將結束的時候。

隻要他能應答一聲。

但要在夢中開口,又是萬分困難的,因為此時他隻覺得自己身體每一寸皮膚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時要活動起來近乎毫不費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變得悶塞而沉重起來,難以動彈分毫。

師父的喚聲沒有持續多久便漸漸遠去,消失於虛無中。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而刺在胸口的那絲徹骨寒意已經在身體裏完全擴散,林杉恍惚有些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棄入寒潭中的石頭,已經沉到了潭底。

如果這夢就此不醒,是不是此刻的寂冷即是永恒?

人死之後,的確會失掉體溫,失掉視聽言語等等一切活著才能控製的行動。

林杉的心裏突然浮生一絲恐懼——無論誰人,天性都會畏於死亡——但林杉意識裏的這絲恐懼並未盤踞多久,就又被一種釋然情緒所取代。

死亡,對大部分人而言,是對人生極為嚴重的破壞與痛苦,但對某些人而言,卻是徹底釋放自己的解脫。

如果林杉的壽元就在今天,終結於三十五歲,那麼這三十五年的一生,賜予了他接近半生的身心兩煎熬。怕死的人可能有一點是幸運的,他們知道活著的好處。可林杉近幾年卻越發模糊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如此活著,可能有著許多負擔於別人的責任,唯獨空缺了自己這一角色。

人活於世,真的能完全做到無欲無求麼?

如果有所求,那自己求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這實在是一個太過複雜的問題,芸芸眾生所求的財帛、妻妾、聲譽、權位……自己仿佛都能信手拈來,但仔細想一想,這些東西對自己而言,倒又沒有重要到必須擁有,也就能隨時放棄。

似乎不具有意義的生命,還要以這般痛苦煎熬的方式延續,不如棄了吧!

隨著這個念頭在意識裏變得清晰起來,林杉就覺得自己的心開始下沉,身體也在漸漸下沉。

這種感受,隱隱暗示了一個極為不善的結果。

但他此時倒一點也不慌亂了,選擇了平靜承受。

沉睡在寂滅之境,似乎也不是多麼困苦的事,無非就是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

然而,就在林杉覺得,他的世界快要凝固靜止的時候,耳畔忽然又傳來喚聲:

“三郎!”

是女人的聲音。

是陳酒在喊。

林杉的心神驟然打了個激靈,恍然察覺,自己剛才的所思所想,不知為何居然頹廢得連自己都感覺陌生。

青川的事情才將開始,師門的事情也一直擱置著,還有那個女人,自己才給出的承諾,怎麼能這麼快就不管不顧了呢?還有那個孩子,至少還需要再留心個兩三年,才能完全撤手吧……

這些個念頭,雖然看似全是別人的事,可一旦提拎起來,便皆化作千絲萬縷的繩線纏了過來。

林杉忽然感覺自己正在下沉的身心又驟然開始向上提拉,這種方向急轉給他帶去的身體感受半幻半實,但也很快就真正歸於真實。

如有晨曦微光一寸寸剝開黑暗迷霧,那光亮也仿佛帶著朝日的溫度,一層層驅散原本已浸透身體的冰寒。

在師父的喚聲也彌散了,林杉以為自己就要永墜寂滅之中的時候,一個女人的喊聲貫入耳中,瞬間擊碎了寂滅屏障,與此同時,一隻溫暖的手緊緊抓握而來。

隨著胸臆間一口滯氣噴吐出來,林杉終於掙脫了那虛幻無邊的夢境。這夢對他而言,近同經曆了一場災厄。

一陣沉重喘息過後,視覺也漸漸擺脫了那種似乎由窒息所致的迷蒙,眼前事物逐漸清晰,林杉這時才發現,屋子裏站滿了人,記得自己原本是倚在躺椅上小憩,現在卻躺到了床上。

陳酒坐在床邊,離自己最近,她眼圈微紅,臉上盡是焦慮失措的神情。

平息了咳意的林杉沒有向吳擇問詢自己的突發病症,也沒有想說安慰陳酒的話,他隻是側目看向室內那幾名始終保持三步禮敬距離的侍衛,微微氣喘著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林杉的近衛,無論新舊,大多都很快養成了一種能對時間掌控得無比精準的習慣,更何況留在屋內的這幾名侍衛,都是他所倚重、故而時常留心培養的親從。為首的江潮很快回稟了時辰,但剛剛回完話,他遲疑片刻,最終沒能按住內心跳躍不定的那個憂慮,聲音略低了些的提示道:“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了,大人……是不是考慮改期出發?”

江潮這話一出,稍微落後他半步並肩站立的另兩名侍衛臉色都變了。雖然江潮所言,也是他們考慮到並認同了的建議,但他們更為清楚的是,這種建議絕對會觸犯林大人的某項原則。

不過,此時室內諸人裏頭,敢於這樣觸怒勸言者,恐怕也隻有江潮一人了。

就算不提江潮三年前他以重傷之身,孤騎單行千裏,連騙帶詐也要跟著林杉來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後來的三年時間裏,類似的事情他亦做過不少。

為此,林杉當然也動過怒、施過罰,但直至如今也沒有真把他綁了扔回京都,這或可從側麵證明,林杉也許會接受他的建議。

然而事態的實際結果並沒有這麼順利。

江潮的話剛說完,林杉的臉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並未出言斥責,隻是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平靜說道:“匪寨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該殺的殺,該繳的繳,都辦妥了。”江潮恭聲回稟,半個字也不敢再提剛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稟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關於出發與返回的時間記錄。

林杉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淡淡地道:“把錄事冊留下,你們便都散了。距離出發時間隻剩下不到三個時辰了,你們抓緊時間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階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鬥膽一勸,也隻會是徒勞無果。

江潮隻依言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子,但並沒有遞到林杉手中,隻是擱在屋內桌上,然後就告辭離去。

屋內隻剩下陳酒和吳擇兩人,林杉一直微微繃著的肩膀鬆緩下來,壓抑著又咳了幾聲,到了這時才向吳擇問了自己的病況。

夜裏身上忽起高熱,這算是已經見慣不怪的舊症了。

林杉自己對此倒並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陳酒的手,以示安慰,溫言說道:“我這隻是小恙罷了,雖然來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總這麼熬心傷神,對身體大為不利,我看著也擔心。”

陳酒從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隻手來,探了探他的額頭,再次確定之前的高燒果然退了,她才又輕籲一口氣,柔聲說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裏突起熱病。但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將要去的地方那麼遠,又是一路坎坷,連休息時間可能都無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聽出來了,你也在變著法式勸我。”林杉放開了陳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風寒罷了,豈可因此改了軍令。”

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解任禦醫吳擇這時幹咳了一聲,為了緩和屋內有些緊張的言談氛圍,同時也是要表達自己深思熟慮過了的建議:“不若讓吳某同行一段路吧,這樣大家都能求個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裏全部女婢不可跟隨,計劃之中也將吳擇排在外頭,大約還是跟軍機保密有關係。

征收川西亂象,從練兵之始,對京都那邊都將消息壓得極緊。何況他這邊離北國這麼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擔著防範監視北國軍方可能意圖攪局的動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無關戰事者全部會被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