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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個角度來看,統領府的態度很可能就是代表了陛下的態度。
對於此事,統領府既然明顯決意低調含蓄,那自己也就不多問了。改朝換代十多年來,舉國太平,帝京亦如是,這便間接證明皇宮大殿上那位泰然高坐的尊者的許多決策都符合持國之道,某些小手段殘忍就殘忍吧,總之對付的亦是一群殘忍的凶徒,這沒什麼好說的。
一口飲幹碗中湯的片刻工夫裏,鐵狂想了一些以往十多年極少思考的問題。
也許是因為他快要離開這處封閉卻也相對安寧無憂的府院,要回到俗世過普通卻多有煩雜的生活,才會對將來要過的日子進行一些情緒上的預熱。
而鐵狂很快又選擇將心中對統領府的質疑連同溫熱可口的大骨紅藕湯吞咽入腹,在他擱下空碗時,他其實也已擱下了那些本打算從鑄鐵學徒那裏套問的疑惑。
……
忙碌了一個上午,待陽光漸烈時,統領府裏那處平時極少打開使用的院子裏,清晨整齊擺滿院間的刺客屍體已經被清理一空。待最後一具屍體被府院侍衛挪至板車上拖走,負責此次清理工作的兩位仵作領頭人這才收拾了自己的工具,站直起身走出了院子。
準確來說,這兩個麵露疲憊的仵作並非官府配備的驗屍吏。若真有哪郡府衙要聘這二人為用,恐怕不但出不起聘金,甚至是資格都有些夠不上的。
然而統領府有這個資格,可卻不是因為府上出了重金,也不是因為統領大人使皇帝口諭召用,隻因為這兩人所屬的小組序列領主與統領大人本就是心照不宣的關係。
早在一個月前,一直安靜駐留在青川地界的一組、二組忽然開始與京都通信,並且來往頗為頻繁,隻因為征川之役即將啟動,各方收集的訊息以及各部軍械糧草兵員都要開始活動合並。至於今天一組和二組的兩位組長為何會離開地處青川的駐崗,改裝簡從來到相距千裏的京都,原因應該隻算戰役開始前的一個小插曲。
在統領府為這兩位遠道來客準備的休息廳中,兩個套了身厚素麻布衣服扮成仵作模樣的組長這才脫去外衣,略微放鬆繃緊了一個上午的精神,端起桌上熱茶潤了潤有些幹得發苦的口舌。
擱下青瓷盞後長舒了一口氣,駱青側目看向就坐在身邊的黑衣女子,注意到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他的眼中有擔憂情緒流露,輕聲問道:“累麼?要不要休息片刻?接下來的事我一個人也可以做完。”
駱青的擔憂並非全是因為他對身邊這個女子的愛憐,而是有實情所倚。
最近這三年來,因為分工不同,以及某些事項的變革,以前較為清閑的二組忽然變得非常繁忙。黑衣女子柳生身為二組組長,更是時常精神繃緊,連續這麼幾年忙下來,如今不免有些身心俱疲。與之相反,倒是一組忽然有些無所事事起來,除了他這個組長還可常常與幾樣藥水周旋,其餘的一組組員平時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待命狀態。
自從十三年前,兩組組員跟著林杉從京都遷去青川地界,在當地一處小鎮秘密駐留,兩組組員的活動地點便挨得很近,若不是分工上依然有清楚的劃分,可能有人都不禁要懷疑,這兩組人是不是要合並了?有此地利,在二組忙瘋了一組卻在天天閑晃的日子裏,一組也想幫二組分擔些工作,然而當初這兩組人擔負的任務之所以要劃成兩段,保留獨立的序列,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一組組員裏確實有幾個腦子聰穎得可怕的人物,但二組仍存在許多工作是他們無法勝任的,對此他們也隻能居於近鄰卻隻能幹看著。不過,這樣的任務劃分也並非就說兩組行事絕對不存在合作可能,合作機會還是有的,隻是比較傾向於室內技術上的操作。
黑衣女子柳生慢慢飲下半盞熱茶入腹,幹渴且有些饑餓的腸胃被溫熱熨坦,儲藏在身體裏的倦意倒都浮出腦海,本可提神清心的苦澀老茶湯倒轉而成了催眠羹。
然而麵對身邊男子輕聲關切,注意到他的臉上也滿是倦容,一貫梳理得整齊的頭發也有幾縷鬆散耷拉在額頭,柳生忽然就忘了自己的疲憊,伸手過去指尖輕觸,撫過他的額頭,微微搖頭道:“我沒事,倒是你,趴在屍體堆裏整個上午,那滋味可不好受,你要不要去歇會兒?”
在廳中休息片刻後,駱青和柳生開始著手今日查驗工作的第二步。之所以說他們不同於尋常仵作,不同之處也正在於此。然而在耗時一個多時辰完成第二步查驗工作之後,兩人臉上倦容更甚,得出的結論卻與尋常官衙配備的仵作看法無異。
沒有發現。
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將自己的精神凝聚力幾近消耗一空,最後得出的卻是這麼個近乎可有可無的結果,看樣子駱青與柳生不遠千裏來京都一趟,似乎是給自己謀了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所有辛勞付出都未得收獲。
麵對這個結果,這兩人一時間心情也是有些複雜,但他們不是因為沒有謀功,而是這個結果讓他們先覺得心安的同時,很快又感覺到了蹊蹺。
又休息了片刻,駱青長舒一口氣,站起身再次走到長桌前。桌上一字排開擺放了各種行凶利器,每一樣都樣式不同,類別足有三十餘種。然而若仔細觀察,即可發現,這些利器的打造質量存在許多近同的風格,很可能是一個師傅的作品。
這些凶器都是昨夜狼牙城內血洗案後從那些刺客屍體身上收撿而來,刺客們平時活動在不同的地方,擅長的武功和武器也有所不同,所以才會不受官府控製,隻在事發前夕突然集結。然而此刻駱青驗看這些已經被清洗幹淨的冷器,發現它們的質地也就近同鐵鋪量產的菜刀斧頭,這裏存在不容讓人忽視的突兀處。
當一個人的武功練到某個高度,他必然會有一樣趁手且使用頻繁的武器,這就如有的人睡覺認床,炒菜認鍋。這些刺客並非集體化訓練出來的兵卒,大致都有他們各自的性格與行事作風,否則也不會在事發之前絲毫查不出來行跡,那麼是什麼勢力讓這群人在準備動手的前一刻將武器都換了?
一個人如果長期使用一樣事物,是可以在此事物上留下個性痕跡的。依這武器被統一置換的事情變化看來,這幕後之人的統控能力應是極強的,並且此人心思縝密還極具有反查之能,在事情準備開始之前,已經先斬斷一切溯源線索。
帝京發生昨夜那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但根據凶器來判斷作案人的來處,這卻是駱青與柳生第一次麵對的任務,卻沒想到倆人剛剛著手此處,就感覺事態頗為棘手。
“看來,不止是這位買凶的幕後大老板在起事之間就沒想留後路,就連這些刺客也都是抱著這種心態來的。”駱青拿起桌上一把被砍成兩截的長刀,反複觀察那斷口好幾遍,終是歎息一聲放下,“用這亡命行凶的意念做點別的什麼事不好呢?”
“如果他們會如你這般思考,也就不會有勁卻用錯勁了。”柳生蹲在大門旁,正拿著一杆槍頭杵著火盆裏燒著的兩件麻衣,聽到駱青的話,她很是隨意的應了一聲,說得卻不無道理。
那兩套麻衣是二人剛才驗屍時穿過的,上染斑斑血汙,必須盡快處理幹淨。可能是由於麻衣染血潮濕,燒起來煙也大了些,柳生在燒衣服時開口說話,一沒留神嗆了一口,連連咳嗽。
聽見柳生的咳嗽聲,駱青的注意力才算完全從桌上那堆冰冷事物中挪開。
走到蹲在火盆旁躬著背咳嗽的黑衣女子身邊,將她扶起,駱青看了一眼盆裏煙多火少燒著的衣服,遲疑了一下後伸手入懷,摸出一粒丸子準確扔入盆中。頓時隻聽“噗”一聲,盆中弱火以一種貌似邪異的速度高漲,幾乎竄上房梁,但很快又如空中潑下之水,墜回盆內,再未回升。
在極短的時間裏,盆中那兩件不易燃燒的濕汙麻衣已然化成一層薄灰。
柳生看到火盆在遭遇那枚丸子之後的急劇變化,饒是她平時常與駱青來往,見過不少他鼓搗的那些詭怪小玩意兒,這會兒的她卻也忍不住呆了呆。
很快她就轉頭看向駱青,卻發現他眼中也有一絲訝然滑過。
“這……”柳生失聲說道:“這是你什麼時候做出來的?威力如此巨大,以前卻不見你用過。”
駱青沉默片刻後才喃喃道:“成品沒多久,技術上還有不沉穩的地方,所以平時才沒怎麼用過。”
柳生抓著他的手微微用力,擔憂地道:“我不是怪你瞞我,隻是你近身攜帶這麼厲害的東西,萬一傷到自己可怎麼辦?”
“不觸火即不妨事。”口頭上雖是這麼說了,然而回想剛才火盆裏的起火變化,駱青心底還是有那麼一絲後怕。這還隻是豆子大小的一顆,即有這般威力,若是配方用量增加至研發之初設計的那個標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