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本來是很安寧淡泊的,幾乎留不下什麼值得銘記的事,但在休養的第三年,王哲那家夥不知是去哪裏拜了個分不清是獵人還是廚子的師傅,生活頓起波瀾。明明知道他不能吃蛇,那家夥還天天在小院裏烹蛇,蛇羹香味見縫就鑽,避無可避的縈繞在他的口鼻間——真是相當可恨。
見莫葉看著自己,一雙烏黑的眸子明顯升起疑惑意味,阮洛便將漸漸行遠的思緒收了回來,而他的微笑中還是抑製不住的多了份無奈,又解釋道:“因為它無論是在晴天雨天,都可以記錄時間,並且在特定的時間裏,還還可以發出一種類似敲鍾的聲音,提示人時間到了,所以就被這麼命名了。”
“真神奇。”莫葉忍不住感歎了一聲。
“我以前有段時間常與商家接觸,他們那裏還有更神奇的東西。”看見莫葉的活躍表情,阮洛對此也有自己的看法,信口說了出來,“隻要能賺錢,人的智慧似乎就是用不完的。這種可以標示時刻的鍾其實隻有這一項長處,剩下的就隻是複雜的結構、沉重的身體和昂貴的價格了。但聽王哲說,購買人數已經能與其生產速度持平,算是搶手貨了。”
阮洛說這些話的目的,其實隻是單純想抒發一下自己的某種感悟,但卻讓一旁聽著的莫葉思想起了變化。
“其實……你應該沒那麼頑皮吧?”莫葉收起了對阮洛所言事物的新奇,轉移注意力到眼前之事上,忍不住小聲問道:“你不可能做不到約束自己按時休息,如果是你自己都不願意,別人又怎麼能替你做主呢?”
阮洛頗有意味的注視了莫葉一會兒,不難理解她這麼問,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隨後他就淡淡笑著道:“不是我約束不了,而是容易忘事。可能是小時候病了太久,也影響到了頭腦,如今做事隻能專注於一行。例如解決一道難題,不到題破時,中途不曉暫停,需要別人提醒。但是在一天當中,一個人至少要吃飯,要睡覺,所以像我這樣是行不通的。”
“原來你知道。”剛聽到阮洛的那番陳述時,莫葉心底不自覺的泛起一絲憂慮。
然而,當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的心緒又稍微鬆緩,展眉一笑:“我以為你是明知故犯。如果是那樣,我以後恐怕很難勸動你,到那時我一定會時常感到無奈…但現在看來,實際情況不似如此,這令我放心許多啊。”
阮洛聞言沒有立即說些什麼,但臉上也露出笑容來。
就在這時,一名端著一個小木盆的丫鬟步履輕緩的走進來,朝阮洛福了福身,然後說道:“表少爺,廚房那邊說晚飯快好了,婢子服侍您先擦洗一下手臉。”
阮洛點點頭道:“知道了,你把盆擱下,我自己來就行了,你先退下吧。”
“是。”看得出來,那丫鬟眼中有一絲猶豫一閃而過。
等那丫鬟把小盆擱在屋角一處玲瓏精致的六角架上,準備轉身離開時,阮洛想起一事來,忽然又道:“慢著,你去廚房說一下,我的晚飯遲一刻時再開。”
“這……”聽到要延時,丫鬟的目光卻是第一個轉向了莫葉。
莫葉不難看出那丫鬟目光中所含的意思,隻是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行使王哲交托給她的責任,畢竟現在的她跟阮洛還不是太熟。
略微猶豫了一下,莫葉便道:“少爺才剛到,隨身帶來的雖是簡單事物,也還是需安置的,晚飯就稍微晚一點吧。”
“噢…”那丫鬟此時也已注意到桌上那厚厚的一摞賬簿,頓了頓後她又詢了聲:“那婢子幫表少爺拿這些吧。”
丫鬟說罷就向桌邊走,卻見阮洛淩空擺了一下手,然後平掌覆在那摞賬簿上,淡淡說道:“這些必須由我親自處理。”
他沒有明言推拒丫鬟的主動,也沒有說這些賬冊有什麼重要性,隻是簡短的一句話,卻透露出果決的情緒,即讓那丫鬟滯住了腳步。在那丫鬟目光垂下之前,眼中有淺淺一縷畏色浮過。
阮洛望著那丫鬟又道:“你先退下吧。”
“是。”
這句話是阮洛第二次對這丫鬟說出,丫鬟不敢怠慢,連忙應聲,又福了福身,然後才轉身離開。
目光在那丫鬟的背影上稍稍定了定,阮洛才收回了視線,同時,他輕輕覆在那摞賬冊上的手掌也已挪開,卻是一抄底,將這厚厚的一摞冊子抱在懷裏。
莫葉見狀隻遲疑了一下後便道:“我幫你拿吧。”
話剛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說了跟那才告退的丫鬟說過的同樣的話。想到阮洛對那丫鬟的態度,莫葉不禁又自個兒愣了愣。
然而這一次阮洛則是沒有對莫葉表露出什麼,隻是平靜說道:“我去書房,你跟著來吧。”
……
王哲在送阮洛到達新住所後,之所以他很快離開,而且樣子顯得有些匆忙,其實並非是要為什麼大事奔走,而是要尋那車夫楊陳。
在準備接阮洛離開恒泰館街區之前,王哲就已經把城東這處新住所存在的一應雜務都打理好了,隻是與楊陳的相遇,讓他突然之間又想起一事,這算是小小插曲吧。
考慮到阮洛是駕馬車先於自己一步離開,所以王哲要尋他,才會顯得步履匆匆。好在他運氣不錯,沒有錯失方向,隻尋了一條街就看見了那輛外貌平凡至極的馬車。
楊陳今天的運氣似也不錯,載了王哲一行幾人送達目的地後,沒有駕空車返回,而是在半路上又順路載了新客。因坐駕馬車不能行太快,他又與這雇客討量了一下車資,所以也就沒走出多遠,讓緊追而來的王哲在他離出城還有老遠時就追上了。
跑了一路,湊近車駕,王哲直接就跳上了車,大大方方就與楊陳並坐一道。
平穩緩行的馬車忽然頓了頓,車身也朝王哲跳上來的這個方向傾了傾,楊陳有些驚訝的偏頭看了他一眼:“是你?”
在這有不少行人來往的街道上,越是有突然情況發生,作為趕車老手,就越是不能懈怠手中牽引著馬的韁繩。所以楊陳隻說了兩個字,便沒有了下話,並且還很快將目光移回正前方,盯著拉車的馬。
車身的忽然一沉,讓那匹拉車的馬有些猝不及防的頓了頓膝,輕嘶一聲,隨即恢複了之前的步履,再無其它。
這時,坐在車內的那位雇客也因為感覺到車身有異,雖然心知在內城是不會發生劫道惡事的,但他還是下意識挑了門簾朝外頭看了一眼。
瞧見趕車馬夫的位置上忽然多了一個人,而他的衣著和品貌氣質,顯然不是與這趕車人同伍的類型,這雇客眼底不禁也浮現出疑惑,卻沒有多說什麼,隨即也已放下了門簾。
然而他沒想到,他剛鬆手而自然垂下的門簾忽然又被人從外麵挑起,接著露出來的臉孔,正是那個不打招呼就突然跳上車來的少年人。
本來吧,這車中客覺得自己受到了那少年人的冒犯,可是見他突然跳上車的舉動,又覺其可能是有功夫底子的,從衣著佩帶上來看,也許還是哪個大族的紈絝子,所以車中客雖然微覺不悅,但不想惹事,也不準備與之計較。
但是令車中客沒想到的是,他剛剛表現出不予計較的放下馬車門簾,卻很快被對方似乎表現出很在意的挑起。這令他心裏的不滿慢慢漲大起來,忍不住就要開口理論,叫那位不速之客快點離去,不要打亂自己的行程。
可是,王哲很沒商量的搶了先機,已先一步開口,問道:“這位兄台是準備出城麼?”
王哲的第一句話出口,車中客心中又是微微生異起來,暗想:這似乎還是位挺有禮貌的紈絝子,難道是我想得不對?一念至此,他即開口道:“是…”
“趕時間嗎?”
車中客才將將說出一個字,王哲緊接著來的第二問便將他的話斬斷在此處,那雇客臉色一滯,喉頭也結住了。
盡管如此,王哲卻依舊如無視於此似的,接著又道:“這位趕車的……是我的一個朋友,我現在找他有點急事,閣下可否行個方便?”
車中客倏的明白過來,眼前這廝從一開始就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或許自己應該從一開始就咆哮於他,才是最合適的趕走他的方式。
然而,正當他的臉色開始變得有些陰晴不定時,眼前這位眉宇間頗有些尊貴氣息的少年人又說話了,不但說了,還拱手遞來一樣東西。
“抱歉,拜托了,不好意思。”
見那少年一次把全套的好話說盡,但他的眼中絲毫沒有歉意和恭卑之意。這樣的話與這樣的情態配合在一起,使他看起來不像是在懇求什麼——他的言辭舉措就像是一種被禮貌裝裱過的威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