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印是位於洛陽北方一塊廣大的陵墓地區。
低矮的黃土山坡疊巒有致,地勢豐富多變,這裏埋葬著過去居住在洛陽的帝王、貴族、武將與文人,對於曆史學者或考古學家而言是一處相當於聖地的場所。放眼望去遍地的山穀全是墓地,許多傳說都圍繞著埋藏在墓中的財寶、死者的靈魂、詛咒與鬼魅作崇。
王繼勳的墳墓就位於其中一隅。
王繼勳這個犯下大肆屠殺罪行的人犯在處死之後理應曝屍荒野,不能為他造墓立碑。然而念在他是皇後之弟的身份,仍舊為他蓋了一座墓地。
囑咐三隻仙鵬藏身無人山穀,三個人與六隻動物下了竹籃,前往目的地,天空雲層密布,明明是白晝卻陰氣森森,三人邊走邊進行各種沙盤推演。
特意撬開王繼勳的墳墓讓棱騰出來,要是一個不留神讓它逃之夭夭,一切苦心付諸流水。
“直接在玄室做個了結。”
這是青龍王的想法,玄室地處陵墓內部,位於地下深處專門放置棺柩的房間。兩位龍王接下來的舉動在外人的眼中看起來等於是擅闖墓地,開棺把死人再殺一次的行為,所以必須盡可能避人耳目。
走了一小段距離,途中遇到一個五十人左右的隊伍,似乎是剛結束法事,正準備返回洛陽城內。他們向讓路的青龍王一行人恭敬地行禮然後通過離去,看來具有相當程度的身份地位。
“先生特地移步此處,不知有何貴幹?”
“先生”是宋朝對道士的稱謂,對方如此一問,青龍王便答道:
“貧道四處以天心五雷正法幫助世人、造福世間,這次是為了造訪恩師準備前往洛陽。”
據說宋朝專門收伏妖怪、邪神與惡鬼之人大多修練過“天心五雷正法”,簡稱“天心法”,其中以王太初與何殿直較為著名。
太真王夫人也一本正經地自報姓名。
“奴家為徐仙姑的弟子,在開封永福觀修行之中,適逢居住在洛陽的姐姐生產,奴家前往探望姐姐的途中順道與這位先生同行。”
徐仙姑是有名的仙女為六世紀北齊宰相之女,才貌出眾,精通道術,活了好幾百年仍然保持二十五歲的外貌。她喜好獨自旅行,雲遊四海,前往各地整治加害女性的惡賊,稱得上是女性旅行者的守護神。
白龍王不像長兄通曉典故,隻得沮喪地脫口說出:
“小的是這位先生的弟子,負責照顧這群仙獸。”
見白龍王一副略顯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窘狀,六仙分別露出六個種族的特有表情暗自竊笑。
這群道士並未多做質疑,於是青龍王一行繼續走了三裏路程便抵達目的地,在一堆小小的人造丘陵前方立著一塊石碑,上麵刻著:
“邠州王氏之墓”
邠州是王繼勳的家鄉,除此之外石碑不但沒有,也不可能出現多餘的描述。
繞到後麵便見到一個通往陵墓內部的鐵門,上麵加了大鎖,生鏽的情況並不嚴重。青龍王後退一步,一語不發抽出長劍,然後一語不發地拿劍揮砍而下,大鎖斷成兩半,鐵門也跟著敞開。
王繼勳遭到斬首之後,頭部與身體被分開曝曬三日,之後允許入土為安,於是頭與身體以線縫合,放入棺柩之中。由於外戚陵墓常有大量金銀珠寶陪葬,經常受到盜賊的覬覦,不過王繼勳的家產全部遭到沒收,大概連盜賊也不願沾染詛咒與晦氣,這座陵墓完全沒有外人侵入的跡象。
青龍王提著燈籠在前領路,這條通道是用來搬運大型棺柩,幅度相當寬廣,天花板、牆壁、地板都是以石塊堆砌而成,接近門扉處還可見到屯積的塵埃,愈往裏麵走去就愈不見灰塵。
通路往下傾斜,綿延了相當長的距離,這座陵墓的規模遠比外觀來得龐大。天花板與牆壁的石塊相當老舊,或許不是新造的墓地,而是把舊有陵墓回收利用。
走著走著,白龍王聳起肩頭。
“這裏愈來愈陰森了,好像魑魅魍魎隨時都會出現一樣。”
“請勇敢一點,您可是龍王大人啊。”
“我又沒說我會怕,隻是感覺不太舒服。對了胡仙,你這陣子跟我講話愈來愈沒大沒小了。”
“非常抱歉,小的就是說話太老實了。”
白龍王聽了覺得很不是滋味,正打算反擊之際,青龍王與太真王夫人停下了腳步,漫長的走道終於來到盡頭,抵達玄室所在。
提起燈籠窺探玄室,內部相當寬廣,麵積之大可以擺上二十具棺木,不過實際上隻放一具棺柩,玄室是圓形地板,天花板呈現半球狀,隱約可以見到描繪聲繪色在天花板上的星座圖像。按情形來看,這裏是五百年上以前,北魏時期的陵墓,而王繼勳就一個人被葬在此地。
身為皇後的胞姐薨逝之際,弟弟王繼勳才剛滿二十歲,皇帝麵臨統一天下大業,無法授與他任何政治或軍事上的實權,也因為他在十幾歲的時候沒有過人的表現,理所當然不被重視。
王繼勳接下來應該努力提升自己的價值,自然可以或多或少取得地位與實權,然而王繼勳並未這麼做,史書以“殘暴”形容他,意即殘忍又暴虐。
“淩虐、傷害、殘殺比自己弱小的人,自以為高人一等,陷入自我陶醉之中。”
這原本就是人性醜惡汙穢的一麵,王繼勳可謂表現得淋漓盡致,羞辱了胞姐之名,也背叛了皇帝的期待。
“王繼勳的情形依照趙普的說法就是:無法承受權力之毒的人就沒有資格接近權力核心。”
青龍王低喃道,接著來到棺柩旁。
“六仙守住玄室入口。”
六仙依令行事,灰仙、白仙、柳仙並排朝外以防範外來入侵者,胡仙、黃仙、黑仙並排朝內以阻止棺柩裏的物體逃脫。
“太真王夫人在右,叔卿在左。”
確認各自站定分配的位置之後,青龍王緩緩把左手放在棺蓋上。
不,就在即將擺上去的當頭。
厚重在棺蓋發出聲響,喀嚕喀咯地晃動起來,隨著響聲加劇而徐徐移開,不久超過半麵棺蓋移離棺木,隨著震耳的巨聲掉落地板。
一股龐大的瘴氣直衝而上,撞到天花板隨即擴散至整個玄室。
原本在棺柩中長眠的人物穿著屍衣坐起上半身。
紅發的色澤令人聯想到的不是鮮血,而是接近內髒的顏色,五官一點也不醜惡,眉清目秀,鼻梁高挺,俊俏端麗,王繼勳生前就是這尊模樣,靜靜佇立不動,便宛若一位花香四溢的俊美貴公子。
不過現在的臉色與生前迥然不同,猶如塗上一層便宜的青色顏料,再搭配紅色頭發,給人一種粗俗至極度的印象,而且圍繞頸部的是粗線的接縫。
“……何事擾孤……”
死人發出低嗥,聲音聽起來仿佛人血滴落一般。邪神棱騰在棺柩內部製造出一種結界,以咒力操控死者。
Ⅱ
青龍王略施一禮,心想必須把王繼勳從棺柩裏拖出來才行。
“聖上頒旨傳喚。”
“聖上……聖上找孤何事?”
王繼勳唇端翻起,擠出泛黃的牙齒,青龍王繼續以恭謹的姿態表示:
“聖上因國舅過去的作為而將國舅處死感到十分懊悔,因此特別下詔讓國舅接任西京留守。”
“什…什麼…西京留守……!?”
王繼勳語氣轉尖,散亂發絲之下的雙眼為之一亮。
西京為洛陽的別名,留守是在某個地區全權代理皇帝的高官,隻有皇帝最為信賴的重臣才能擔任,無論地位亦或者權勢,榮華富貴的程度幾乎可稱之為“洛陽王”。
棺柩搖晃起來。
“噢,西京留守,這正是最適合孤的地位,總有一天孤要爬到更高的位置,在這之前可以勉為其難待在這個職位,洛陽城居民連最後一滴血都是屬於孤。”
王繼勳的頭搖來晃去,雖然頭部跟身體已經縫合,但頸椎被砍斷了,無法完全固定,加上死後又過了兩年,縫合的線也因濕氣而變質,隨時都有可能扯斷。
“這個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嗎?”
白龍王心想。而王繼勳整個人已經站了起來,本來以為他會把手放在棺柩邊框上,沒想到他一腳跨出棺木,走下玄室地板。動作生硬卻敏捷得叫人詫異,青龍王與白龍王還來不及找出趁其不備予以斬殺的機會。
王繼勳混濁的紅眼指向太真王夫人,張開口從牙縫滴出口水。
“哦,這女人看起來真好吃。”
這是可憎的吃人魔的自然反應。
“女人啊,乳房最好吃,男人就是大腿,等孤當上了西京留守,就找你們來做伴。”
說著便伸手想抓住太真王夫人。
即使太真王夫人再如何膽大勇敢,也抑製不住生理上的厭惡感,她用力往後跳開,長有鉤爪的手撲了個空。
“死後還留下妄念嗎?”
青龍王低喃著,一邊隔著棺柩繞到王繼勳背後,表情與聲音為之一變。
“宋朝順應天意奠立百年泰平根基,時世不容爾等邪神汙靈猖獗,特此誅伐爾等,昭罪上天,以保人界安寧。”
長劍掣將而出,劍刀維持水平,灌入靈氣的長劍微微震動起來。
不知該喊他王繼勳還是棱騰,隻見怪物逐漸變換容貌,皮膚不斷起伏,有些地方突起,有些地方凹陷,紅發宛如蛇群翻騰,怪物腳上的鞋子迸開,裸露的腳爪持續彎曲變長,屍衣被扯碎,露出青色的皮膚。
此時響起一個女性的聲音。
太真王夫人開始念誦記載在符書上的玉傘聖咒,聲音之中帶有音樂般的節奏。
“不忍一時之氣,生出百日之情。
作哭作病作冤仇,禍害臨時莫救。
好個當場一忍,計人一步存柔。
舌柔比齒久存留,能忍之人有後……”
怪物發出呻吟,雙手抱頭,紅發如同發狂的蛇群沙沙作響,腳下用力踏著地板,往玄室出入口猛奔。
六仙奮勇迎敵。
尤其是身為黑貓的黑仙膽大到幾近有勇無謀,那奮力抗敵的模樣足以顯示它可以為了白龍王不惜犧牲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