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秋姨把她領到他麵前時,他那般詫異震動。他專注地,深深地,久久地望著她,忽就笑了,無比的親切溫柔。倏然一閃,她想起了他是誰,原來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見過這樣的笑容,象冬日裏暖暖的陽光,照得人暖融融的,再冷的冬天,也不會覺得寒冷。
那年她八歲,蒼白瘦小,衣衫襤褸,頭上插著草標,被販子拖著當街叫賣,好不容易有戶人家將她買了去。門口的嬤嬤怕她身上滿是虱子,便讓她先在大門外等著。天那麼冷,她光著的腳凍得發紫,身上好象還彌漫著那股揮不去的浮屍的味道,她真的以為她要和他們一樣活不過那個冬天了。
天那樣的黯沉蕭瑟,他騎著高頭大馬猛地停了下來,好奇的打量著她,他周圍的人簇擁而上,不知低語了幾句什麼,他不耐煩的揮揮手,對她笑了笑,執意解下身上的銀狐大氅扔給了她後揚鞭而去。他那會發光般的笑容,奇異的安撫了一個小女孩的傷痛,她緊緊揪住大氅的內襯,舍不得放手,本能的汲取著生命的溫度。毛茸茸的狐氅,摸著軟軟的,暖暖的,就象那少年的笑容,舒服得讓人忍不住移開,忍不住想親近,巴守著他,再也不放開。那樣溫暖的感覺,在她的記憶中,還從來都沒有過,她知道她將會銘記一生。
她生在一個很小的村落裏,出生時,娘已生了三個女孩,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是歎息,這聲歎息一直伴隨到她四歲時,娘總算如願生了七弟。
每天天還沒亮她就要和姐姐們一塊上山拾柴割草,趕在天亮時要喂好豬,作好一家人的早飯,好讓姐姐們和爹爹一塊下田。因為她隻用在家中幫娘看住弟妹,所以她總是等姐姐和爹爹吃完再喂好弟妹後才能在鍋沿添上一圈,一年四季她都是餓著的。夜裏,她躺在床上,肚子咕咕直叫,咽咽口水,如能讓她飽飽的吃一頓,便是立時死了也甘心那。
後來,那年家鄉大雨不停,雨不知下了有多久。水災的結果是瘟疫蔓延,周圍無數個村落都被水淹沒,死屍無數,無人理會的屍體層層壘疊,腐爛發臭,透過洪水又流向了更多的地方,讓更多的人染上瘟疫而死。
流離失所的她和家人與剩下的村民們一同開始了他們的逃難之旅,每天都是在泥濘、死亡中前行。有時候,實在是沒法走了,上百個人便都躲在個略安全的洞裏,每天都有人在不斷的死去,大夥便漠然的將他(她)的屍體扔了出去,剩下的人病的病,拉的拉,那混合著腐屍、糞便、嘔吐物的腥臭味稍用力的吸一口便能讓人惡心的嘔吐出來。
前行的時候,水深攔腰,象是要耗盡最後一分力般的挪動著,挪向那未知的前方。常常是天都黑透了,卻還沒找到一處可歇腳之地,成片成片的人半身浸在水中,麻木的立著,流動的水象把什麼推到了她身邊,觸手摸去,是具浮屍,月光映著屍體泛著紫藍,渾身泡得腫大,她空空的肚子忍不住嘔出了酸水。
這樣千辛萬苦的一路逃來,她的家人大都死在了路上,剩下的也衝散了再沒有遇見過。
她被賣到了齊府裏,她那樣死命的抱住他給的狐氅,卻還是被一擁而上的乞丐們給搶走了。冬天雪地的,嬤嬤讓她在大門外將衣服全脫了,換過一身才讓她進了府。
見了齊老爺她才知道原來男人那樣老了,老得無力再做了,可依然會性趣盛昂。她倒是不在乎他的毛手毛腳,在她看來,人生如能吃飽便夠了。可他越來越變本加曆的花樣終於弄得她不堪忍受。她的命一直是好的,那樣的災荒瘟疫她都沒死,現在齊老爺也被她克得一命嗚呼了,她轉手被賣到了紅袖招,這是一個能穿紅披綠,吃香喝辣的好地方,她終於笑了。
那些霓兒以為再也不會想起的往事這般清晰的浮現,這回她是真的要死了,心甘情願的,要到這時她才知道她從來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原來在她心底,一直珍存著一份天底下最最純潔最最堅貞最最沒有瑕疵的愛。因為從未去探究過,從未去正視過,所以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竟愛他愛得那麼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