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裏是客堂間和後廂房,被隔成一戶,住著二房東一家老小。
樓梯擠在一角,僅容一個人通過,腳踩上去吱嘎作響。樓板和房梁也都是木頭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會突然爆出劈叭的一聲,就好像這房子活了,正偷偷舒展老舊的筋骨。
爬上二層,是終年不見陽光的走廊,通向前樓、後樓和亭子間。再往上,是加蓋出來三層閣。
每個房間都狹小得像鴿子籠,但也都分別住了人家。跑馬廳的馬夫,笑舞台的賬房,附近旅店的侍應,各種人來來去去,南腔北調。哪家買了好菜,小孩挨了打,甚至夫妻床上動靜大一點,從來都不是秘密。
房子裏沒通水電,冷水要用鉛桶從弄堂口的公用水龍頭提過來,熱水則要去馬路對麵的老虎灶,晚上點煤油燈照明,清早有人拉糞車來倒馬桶。
人住在那裏麵,總感覺春天和秋天稍縱即逝,就好像細小的青草剛剛從彈格路的縫隙之間鑽出來,就已經被孩童們滾著鐵圈碾去了。記憶中盡是四麵穿風、滴水成冰的隆冬,以及入夏之後從洋涇浜飛來覓食的蚊子。蚊帳是必定要有的,還有粘蠅紙和老鼠夾,床腿務必得記得塗上火油,防跳蚤和蜱蟲。
所有這些,鍾欣愉分毫都不曾忘記,卻還是覺得那裏很好。不是因為沒有其他地方給她做比較,而是她始終認為那就是家的樣子,唯一,且不可替代。
二樓的亭子間,十二尺長,十尺寬,裏麵住著欣愉,知微,還有父親鍾慶年。
欣愉和知微總是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頭發,每年農曆六月六一起過生日。
父親告訴她們,那是小貓小狗洗澡的日子。她小時候覺得有趣,每次聽到都會笑,時隔多年再回想起來,笑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爬上唇角。
或許有人會說,她們長得不大像。但欣愉覺得這講法不對,她和知微都是大眼睛,彎眉毛,下頜尖尖,頭發細柔,梳成兩個羊角辮,身上穿朝陽格子斜襟布衫和藍布褲子,腳上一雙小小的襻帶黑布鞋。
之所以讓人覺得不同,隻是因為她們的性子不一樣。
比如早上起來紮了辮子,到了下半天,她的好端端還在,知微的一定散了。
再比如一起新做的衣裳,她的穿到短一截還是完好的,知微的一定會摔破,請弄堂口擺攤的縫窮婆婆綴補過好幾次。
從最早的記憶開始,她便是一個溫和到有些糊塗的孩子,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午睡起來還是在同一天,迷茫了很久,才訥訥地問:“為什麼有的日子醒過來要揩麵吃早飯,有的日子卻不用”這問題引得父親勾起唇角,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而知微卻精力旺盛到好像不用睡覺。還是嬰兒的時候,她半夜鬧起來,吵醒一條弄堂的人。鄰所隔壁敲牆捅天花板抗議,鍾慶年隻好把她抱出去,一路走到洋涇浜那裏去看船。後來大了一點,更沒有一刻消停的時候,一個眼睛不看見,就可能一個人跑到外麵,拔了誰家小黃狗的毛,摔了誰家供的神仙牌位。欺負別的孩子,更是家常便飯,未必有多少惡意,隻是喜歡那麼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