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掀開窗簾,見此處十分偏僻,放眼過去,隻望見一片黑沉。麵前是一座老舊廟宇,高立的牌匾上“獄神廟”三字昏暗難辨,門口站著兩名兵士守衛,後麵房屋露出微弱如螢火的幾點燈光,卻比黑暗更顯陰森可怖。
林然先上前與守獄的兵士交涉一番。黛玉幾人先後下了車,站在一旁等候。片刻,一個兵士來引了四人去到一個房內。隻見一個頭目模樣的人迎上來,也不寒喧,隻道:“芸哥兒已和我說了,我們交情不淺,不好拂他的麵子,諸事已安排妥當。不過隻有半個時辰,各位還請長話短說。”
林然看了一眼黛玉,上前道:“半個時辰已很好,多謝大哥費心。寒冬臘月,將士們辛苦,這裏備了一壇好酒,聊表謝意。”
那人微微一曬,將手一擺,一個隨從立刻從林然手中將酒壇接了過去。
“幾位跟我走罷。”那人說著便邁開步子。黛玉幾人在他的引領下,穿到後院,隻見院中廂房燈火微弱,時不時傳來呻吟和哭泣之聲,襯著前頭士兵猜拳鬧酒的說笑聲,更顯幽暗淒涼。雪雁身子一縮,和黛玉緊緊貼近,黛玉握住她的手,隻覺她手心冰冷潮濕,顯是緊張至極。
來至最盡頭一個小院,並排三四個廂房,有兩個兵士在門前把守,見那人過去,連忙行禮。那人叫他們打開西麵第一間廂房的門,對林然說道:“這裏關著那兩個受過刑的,因傷得嚴重,又罪不至死,故先關押在這裏養傷,待傷好了再移去順天府大牢。你們先看罷。”又問守衛兵士:“這裏的火盆生了沒有?”
一兵士答道:“遵命每個廂房內都生了一個火盆,棉被和褥子也加上了。”
那人點頭道:“你們去罷,半個時辰以後再來。”兩人領命去了。那人回頭對林然說道:“我就這裏守著,你們放心說話就是。”
林然忙抱拳道:“有勞了。”
幾人邁步入了房門,早覺一股刺鼻的異味撲麵而來,潮濕、腐爛、酸臭,種種味道摻雜在一起,叫人難以呼吸順暢。回思寶玉房中那隻常點了百合香的香爐,黛玉心中長長歎息了一聲。
窗前放了一個小炕桌,桌上放了兩個粗瓷碗,兩雙木筷。桌上的油燈如螢火昏暗,照著牆角兩個稻草床鋪上蜷縮的兩個人。聽見有人進來,右邊那個連忙抬起頭來,麵色蒼白,神情淒楚,可是目光閃動間依然有一種剛毅和倔強,不是鳳姐又是誰?左邊那個依舊對牆躺著的婦人,想必是王夫人了,一直無甚動靜,不知是身體疼痛還是心裏早已漠然。
“妹妹,是你麼?”鳳姐聲音發顫。
“嫂子,我們來看你來了。”黛玉走上前在鳳姐麵前蹲下,柔聲說道。
鳳姐眼中閃爍著淚光,連忙爬起身,握著黛玉的手,難以置信道:“好妹妹,你真的來了?你可好麼?老太太可好麼?”
黛玉拿出身上的藥瓶,對鳳姐說道:“都好,先別問這些,我倒要問你,傷得可嚴重麼?痛麼?”
鳳姐含淚帶笑:“不痛。”黛玉留意一瞅,衣褲上斑斑血跡,怎會不痛?心中一酸,連忙道:“快些讓我給你上藥,也好得快些。”
鳳姐仍是忍痛一笑:“多謝妹妹這般記掛著,我心裏很受用呢。見著妹妹,心裏高興,身上也不痛了。小紅昨兒來瞧我,已給我搽了藥。那丫頭,倒真是一心為我,和平兒一樣心腸。”
黛玉為她輕輕撫順掉落額間的發絲,歎聲道:“先莫說這麼多話,讓我看看你的傷。”
雪雁和劉姥姥在一旁早已淚流滿麵,怔了片刻,此時方回轉神思,雪雁張羅著將酒菜放到小炕桌上,劉姥姥忙著散開的稻草歸攏,又將褥子被子鋪好疊好,整齊碼在牆邊,鳳姐這才發覺,連忙喊道:“劉姥姥,你老人家也來了?他們,都好麼?”
劉姥姥跪到鳳姐麵前,抹淚道:“二奶奶,你放心,哥兒姐兒都好,就是想你得緊。平姑娘很盡心,今日本想一起來,因哥兒離不了她,故沒法來看你。”
鳳姐點點頭,眼中落下兩串晶瑩淚。
雪雁從身上的荷包裏取出一小塊香料來扔進火盆裏,立刻一陣濃鬱的桂花香氣壓過了屋內的混濁之氣。黛玉對鳳姐道:“嫂子,我們時間不多,上藥要緊。”
林然馬上道:“我去討壺熱水來。”便出去帶上了房門。
雪雁連忙過來幫助鳳姐褪了褲裙,見底下小衣上皆是血漬,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輕輕解下汗巾再看,由臀至脛,一片青紫之中皮肉開裂,塗上藥膏結痂的傷口因身子一動複又裂了,滲出殷紅血滴。
“不是使了銀子麼?怎還打得這般嚴重?!”雪雁驚呼道。
“再怎麼輕,五十大板下來,也會皮開肉綻,不然,衙差也不好交代。先別說了,趕緊上藥。”黛玉心中悲歎之下連忙打開藥瓶,將晶瑩藥膏塗在鳳姐身上。
“嫂子忍著些。”見鳳姐痛得麵容煞白卻依舊咬牙一聲不吭,黛玉心中除了不忍,更多的是欽佩。
劉姥姥一麵連聲念佛,一麵拿出帕子為鳳姐拭去額上細密的冷汗。少時,搽好了藥,雪雁出去帶了一壺熱水進來,林然則在外等候。
“太太怎麼樣呢?”黛玉鳳姐問道。
鳳姐一歎:“自前日來到這裏,已是神誌不清,人也不大認得。隻怕受此大創,已經——”
正說著,隻見王夫人翻了一個身,麵朝黛玉緩緩睜開了眼。
“二舅母。”黛玉喚道。
正如鳳姐所說,她果然不認得來人,並不說話,眼睛卻看見桌上的飯菜,鼻子使勁嗅嗅,便朝那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