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桑梓覺得,自己可能活不長了。
身體越來越沉,腦子裏也亂糟糟的,好多事明明發生在很多年以前,可是為什麼這幾天她總是會夢到?
她這些日子,總是夢見自己回到十五歲的時候,坐在家中後花園的秋千上,外頭搭了一個花架子,紫藤花繞著架子一簇一簇地開著。奶娘抱著才已經一歲多的妹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喂她吃飯。
風一吹,紫藤花簌簌地擠在一起,桑梓仰著頭,一邊晃著秋千,一邊在數頭頂上的花簇。
看她蕩得有些高了,奶娘趕忙在旁邊勸道:“元娘,太高了,小心摔下來,慢一些!”
她低頭,看著被奶娘抱在懷裏正咯咯笑的妹妹,笑道:“奶娘,我今天好高興,阿爹說他可以休息幾天,在家好好陪我們了!”
“是啊是啊,阿郎忙了快三個月了,一直沒得空閑,現在終於可以休息幾天,好好陪陪娘子了。”
她笑著,更加用力地蹬地,把自己推出去。
秋千蕩得高高的,她青碧色的裙擺在半空中,蕩出漂亮的弧形。和煦的陽光照在遠遠走來的阿娘發間的赤金步搖上,不知為何,卻偏偏刺得她眼睛發澀。
而後一晃眼。
她十六歲了。
阿爹在前麵宴請賓客,阿娘在後花園裏陪著來做客的夫人娘子們聊天。
她站在水榭裏,正對著一副潑墨山水畫和人評頭論足,耳畔忽地就聽到了妹妹軟糯的聲音。
“阿姊!”
她轉頭去看,已經三歲了的妹妹,邁著兩條端肥的小腿,啪嗒啪嗒地朝著自己跑過來:“阿姊!阿姊!阿姊抱!”
妹妹長得白白胖胖的,成天笑眯眯的,惹人歡喜。她溫柔地抱住妹妹,捏了捏麵團兒一般白嫩柔軟的小臉:“跑什麼?阿姊在這兒呢,又不會丟了。”
妹妹咯咯地笑,摟住她的肩膀,把腦袋埋在肩頭,嗅了嗅:“奶娘身上不好聞。阿姊香香的!”
奶娘最近病了,一直在吃藥,身上難免會有股草藥的氣味。
“這就是二娘麼?長得真喜慶!”
有小娘子在一旁笑盈盈地問。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是了,她抱著妹妹,親了親她的額頭,笑著說:“是呀,這是我們家二娘。”
那後來呢?
後來……
後來四明縣發現了鼠疫。
不知道是誰家,從山上回來,抓了十來隻肥肥壯壯的田鼠,個個毛發油亮,自己吃了不說,還分了周圍的鄰居。
第二日,這幾戶人家都病倒了。
城裏的大夫號了脈,頓時慌了。鼠疫可謂是死症。所有人都怕極了,阿爹身為四明縣主簿,安撫好擔心的阿娘,又囑咐她看顧好妹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哪知,疫情擴大,竟有向外爆發的趨勢。
阿娘不放心,將家中事宜全都交給官家,帶著人搭起隔離區,將所有流離失所的疫症病人集中在一起。
她隱隱記得,阿爹和阿娘直到感染鼠疫,不幸殞命,都不曾回過家。
當消息從衙差那傳回到家裏的時候,她抱著妹妹從高高的樓梯上摔了下來,呆愣愣地看著院子裏侍娘婆子們的滿臉慌張地跑過來將她圍住,又慌裏慌張地請了大夫。
她的一條腿,摔斷了。
很疼。
可是又不疼。
跟著她摔下來的妹妹,被奶娘抱著哇哇大哭,一張臉漲得通紅。她傷了腿,下不了床,沒法子去哄。那大夫看了妹妹一眼,臉色就變了。
他說,妹妹病了,是鼠疫。
奶娘怕被鼠疫感染逃了,臨走前說,阿爹阿娘已經沒了,這個家散了,整個四明縣都毀了,鼠疫要是再爆發下去,隻怕皇帝會下令焚城,以防疫情擴散,談家對她再有情義,也重不過性命。
她抱緊生病了的妹妹,不敢放開。